承明元年春,孙景珩立在窗前,指腹反复摩挲着案上那张信笺——“我必立你为后,此生绝不负你”。
他想起落笔时的颤抖,想起“绝不负你”四字如何力透纸背,更想起三日前将密信塞进私印时,掌心沁出的冷汗把金线龙纹都浸得发亮。
而如今,退回的私印摆在鎏金托盘,干干净净,仿佛从未藏过那些大逆不道的誓言。
孙景珩抬手遮住眼睛。那株老梅到底没系红绸,就像当时太和殿前跪着的少年,终究没等来一道收回成命的圣旨。
……
是夜,叶清霜正准备吹灯,殿外传来忙乱的脚步声。未及反应,雕花殿门已被猛地推开,挟着酒气的玄色龙纹氅衣卷着寒风闯入,震得案头长明灯剧烈摇晃。
“陛下…”叶清霜惊然起身。
“为何不同意?”他掐着她的腰按在书案前,声音沙哑得可怕,带着御酒浸泡过的灼热,“为什么?”
“陛下,”叶清霜别开脸,“这是大不敬。”
“朕敬天地祖宗,唯独不想敬这桩荒唐婚事。”他双手捧着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霜儿,你明明该是我的皇后。”
龙袍广袖扫落案上经卷,孙景珩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耳际时,叶清霜有一瞬的恍惚。他指尖的温度透过单薄的中衣传来。
“别躲着我,”他的唇几乎贴上她颈侧那颗朱砂痣,“别不要我。”
她突然腿软,不得不抓住他腰间的玉带。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两个人都僵住了。孙景珩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将她压向身后的屏风。叶清霜的指尖陷入他的龙纹锦袍,呼吸间尽是龙涎香混着酒气。她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溺在这片刻的温存里——直到他滚烫的唇碾过她颈前不断向下,像火星溅进冰湖,惊得她猛然睁眼。
“陛下…”破碎的声音夹杂着一滴泪,直直坠在孙煜手背。
像熔岩般灼痛了他。
孙景珩的动作猛然僵住。酒意蒸腾的眼底忽然清明了几分,这才看清她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被扯松的衣领下,单薄的肩膀正微微发抖。她没有出声斥责,只是这样沉默地落泪,像一尊正在融化的雪雕。
“霜儿……”他下意识松了力道,指腹鬼使神差地抚上她脸颊,却在碰到泪水的瞬间如遭雷击。他在做什么?他竟让她哭了?那个发誓要护她一世欢颜的孙景珩,如今在做什么?
酒劲突然变成一阵眩晕。孙景珩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灯架。烛火摇曳间,他看清她凌乱的衣襟和被掐红的手腕。
“对不起,我……”喉间涌上腥甜,他仓皇去拢她散开的衣领,却被她偏头避开。
“陛下请回吧。”她低声说。
他愣在原地,方才碰到她眼泪的手指无意识蜷起,像是要留住那滴泪。
窗外风声愈急,檐下铁马叮当乱响。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叶清霜才慢慢从地上站起身。
……
自从那日后,孙景珩再未踏足懿宸宫,而朝堂上关于立后的争论却愈演愈烈。
阿槿走进殿低声道:“小姐,陛下今日又驳回了礼部拟定的选秀章程。”
叶清霜放下药碗,目光落在窗外那株梅树上:“陛下可有说缘由?”
“陛下说……”阿槿的声音更低了,“国丧虽过,心丧未停,不宜选秀。”
叶清霜闭了闭眼。他越是固执己见,朝臣们的反弹就会越强烈。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娘娘,今日的参汤……”小宫女走进,小心翼翼地捧上瓷碗。
叶微霜垂眸看了一眼,抬手将参汤尽数倒进花盆里。不过片刻,那株明艳的牡丹便枯萎发黑。
阿槿猛地一惊,那宫女吓得跪地颤抖:“这……娘娘!娘娘饶命!奴婢不知——”
“退下吧。”叶清霜语气平静,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下毒了。
等吓破胆的小宫女跌跌撞撞跑出去,阿槿终于崩溃地哭出声:“小姐!”她跪在地上,“您为什么不肯告诉陛下?他若知道您处境这般凶险,定会护您周全的。陛下连假死的退路都给您安排好了,您到底是为什么啊?”
叶清霜闭了闭眼。
她不是不曾动过妄念。
每当夜深人静,烛火摇曳间,那些年少时的誓言便会悄然浮现。先帝已逝,礼法纲常不过是一层薄纸,若当真放纵一回……
但每次想到这,她总会骤然清醒。这世间对女子从来都严苛。同样的事,落在男子身上不过是风流韵事,于女子却是万劫不复。倘若自己真的不顾,待到东窗事发,孙景珩至多被史官记一笔“风流荒唐”,而自己却要被千夫所指,背负“祸国妖妃”的骂名,三尺白绫便是归宿。
她想起那个夜晚——自己跪在祠堂,后背被家法打得血肉模糊,父亲的话回荡在她耳边:“霜儿,我养了你十八年,你总想着救济百姓,为父从未拦过你。可如今,圣旨不可抗,天命不可违!你怎能不顾叶家满门?”
是啊,她不能,她不能因为自己让叶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
先帝的强娶让她看清皇权的残酷,也彻底明白这深宫的规则——帝王的情爱如露水,权力却滔天,今日能为一人废六宫,明日就能为旁人赐鸩酒。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吃人的宫墙里,唯有太后这个身份才是自己真正的护身符。青灯古佛又如何?至少能活着,体面地活着。
哪怕她是真的喜欢他。
喜欢到明知他愿意为她废六宫、空悬后位,她却不敢应;
喜欢到明知自己一句话就能让他永不纳妃,她却不能说。
当她是叶家小姐时,对孙景珩的爱慕带着少女幻想的余地,而如今成为太后,九凤冠的重量让她彻底清醒——他永远变成了需要平衡前朝的陛下,他终究要纳妃的。她不能让他为难,也不能让自己沦落到那般不堪的境地。
她可以忍受深宫寂寞,可以忍受青灯古佛,甚至可以忍受毒酒暗杀——可她唯独忍不了,眼睁睁看着他牵着别的女子走进椒房殿,忍不了他对着别人笑,忍不了他怀里抱着别的女人,还要她端坐高位,贤良淑德地说一句“陛下圣明”。
——她小气,她嫉妒,她宁愿不要。
——她宁愿做太后,至少这样,她还能骗自己,她和他之间,从未有过别人。
更何况……她的志向,从来不在深宫。
她想要如年少时那般,背着药箱走遍天下,救死扶伤。而不是被困在这金丝笼里,做一只折翼的凤鸟,终日与阴谋算计为伴。
可这些话,她永远无法说出口。
于是所有的挣扎、不甘、眷恋,最终都化作一声叹息,湮灭在懿宸宫无尽的夜色里。
她将一辈子在这皇城里,成为最高贵的囚徒。
沈棠溪躺在在懿宸宫的屋脊上,白色衣袍与雪色融为一体。她将谛听玉从耳畔拿开。摊开手掌,指腹轻抚过玉面上细如发丝的符文,在阳光下流转着水纹般的光泽。
沈棠溪收回灵力,轻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