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隍常安元年,深秋,新君洛昶登位三月有余,皇后秦芜茗于碎玉轩临盆。
洛昶下令封锁皇宫,吞麒城戒严,百姓居家为皇后诵经祈福。
然新君继位,皇位不稳,秦芜茗深知自己生产之时,将是自己和洛昶最为危险的时候。
于是假装早产,将生产日期提前十日,暗中布下天罗地网,准备一次性肃清吞麒城中潜藏的危险,帮助洛昶坐稳皇位。
陆衍正是在这个时候,成为了槿汐。
大殿内,秦芜茗稳坐钓鱼台。
随着浣碧一去一回,整个大隍的目光,似乎都聚焦在了碎玉轩。
戒严的吞麒城像一头蛰伏良久的海兽,不动则已,动,必是骤雨狂澜。
秦芜茗吩咐流朱将陆衍的椅子搬到身侧,让陆衍安稳坐下喝茶,便不再管她。
数个身穿黑衣的女子开始频繁进出大殿侧门,将一个个浅绿色布条带回或带走,绿色布条上有的写满了字,有的只是一个个奇异的符号。
陆衍记得,这些黑衣女子是秦芜茗秘密培养的心腹,她们个个身怀绝技,在后世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号——墨婵。
或许是烛光恰到好处,陆衍发现秦芜茗的侧颜被勾勒出一道圣洁的光芒。
她眉眼沉静,不知内蕴了多少布局与后手。
聪慧、温暖、慵懒是她。
审视、谋国、杀伐也是她。
陆衍突然有些自卑。
她成为不了秦芜茗那样的人。
陆衍意识不到的是,自己的人生早在十五年前,就被利斧砍断。
远远看去还算平整的断面上,沟壑纵横。
生活没有意义,爱没有意义,生死也都没有意义。
那时尚且年幼的陆衍,眼中只剩灰色。
妈妈说,要好好活着。
陆衍便好好活着。
吃饭,睡觉,上学,看店。
与其说陆衍在好好活着,倒不如说,她是在表演“好好活着”。
表演给爸爸妈妈看,表演给自己看。
表演的多了,时间长了,便形成了习惯,也熟能生巧。
如此十几年过去,伤口结了痂,也留了疤。
陆衍将这沟壑纵横的断面藏进心底最深处,连同真实的自己,和所有的希望与美好,锁进盒子里,不再回顾。
直到……
消失三年的久璃,再次出现。
久璃想问陆衍的是:“我布置的幻境不够真实吗?你是怎么发现的,甚至没有怀疑是一场梦?”
陆衍故意放慢语速,没有回答。
其实,自从那事之后,陆衍已经十五年没有梦到过父母了。
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一旦开始想念,陆衍便没有办法“好好活着”。
所以,那时陆衍坚信,是有人入侵了她的意识,操纵了她的梦境,这让她很快清醒过来,没有沉溺其中。
但久璃终归是打开了陆衍深藏心底的盒子,让原本行尸走肉般“好好活着”的陆衍,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于是陆衍近乎生锈的大脑,开始了疯狂运转。
无限流世界,穿越,书中世界,秦芜茗,浅篱,洛昶……
直到此刻——
此刻,陆衍终于有了些许可以放松休憩的时间,不再身处悬崖,也不必再和谁勾心斗角。
心中紧绷的那根弦稍稍松动,疲惫感席卷而来。
“我本来就只是一个普通人啊……”
“大学毕业两年,经营书店,喜欢看书,喜欢喝茶……”
“生活平淡,享受孤独。”
“幸福本来就没有固定的模样,不是吗?”
陆衍心猿意马,似乎在告诫,似乎在劝慰,似乎在修补着什么认知。
秦芜茗忙里偷闲,伸着懒腰,看向了陆衍。
她指挥密谍安排宫内布置时,都没有皱上一下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怎么了阿姨?”
“阿姨?”
陆衍回过神,发现秦芜茗正看着自己,眼中满是责备。
“还是说喊你大娘?”秦芜茗歪了歪头,“看看你的样子,好像突然老了二十岁。”
“你这是年轻人该有的眼神吗?我还以为槿汐她娘上你身了!”
陆衍听懂了秦芜茗话里的意思。
自己刚刚的状态确实有些奇怪,似乎正在赶回到某个没有痛苦的舒适区。
“有些累了而已……”陆衍苦笑道,“秦姐,你是怎么这么会看别人眼神的?”
秦芜茗眨了眨眼:“摄人心魄吧!怎么,送你回房间休息?今天不定忙到什么时候呢!”
陆衍想到接下来的剧情,深吸口气,眼神逐渐坚定起来:“不用,刚刚休息好了!”
秦芜茗眉峰舒展,手臂横移,手掌摊开,“手给我。”
陆衍一愣,右手已经被秦芜茗抓在了手里。
陆衍本能的想要挣脱,但秦芜茗抓得很紧,陆衍便不再动弹,只是虚抬着胳膊,感受着手掌传来的冰凉与滑腻。
陆衍细细想来,十五年了,她再没有与他人有过直接的身体接触。
没有一段关系,足以亲密到这种浅显的地步。
秦芜茗盯着陆衍的眼睛,半晌才道:“一个人,很辛苦吧。”
陆衍一怔,反手握紧秦芜茗的手,笑道:“秦姐,我们现在是两个人了。”
孤独,似乎是穿越者们绕不开的心绪。
即使秦芜茗在这里交友、成婚、生子,也始终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秦芜茗那句话不止是在心疼陆衍,也是对她自己十年心路历程的感叹。
秦芜茗只凭眼神,便猜到了陆衍的辛苦,陆衍看过她的故事,更明白秦芜茗的不易。
尤其是秦芜茗手上的冰凉。
今日之事,她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成竹在胸。
秦芜茗将这份不易和不安隐晦地传达给了陆衍,陆衍当仁不让。
我就是来拯救你的呀!
“秦姐,穿越前,我是武侠游戏的剧情编剧,如果你信我,今日之事,我帮你查漏补缺怎么样?”
碎玉轩前院,左宋哪能真给皇上搬条凳子来坐,自然是运起轻功,几息间就将一把舒适的木椅搬来,扶着洛昶坐下。
碎玉轩今日掌灯很早,夕阳显得可有可无,晚霞把云层烧得焦红,微风不燥。
院外,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姗姗来迟。
陈公公虽然年迈,却最是忧心圣体,此刻第一个追到院外。
他压低声音,不断催促着侍女们快点进院伺候,自己则拉着小太监们立在了大门外。
皇后娘娘不喜太监,碎玉轩也不允许他们进入。
主子有主子的脾气,他们做奴婢的,只能承恩。
突然,一个手脚粗大的太监似乎是跑昏了头,径直便向着碎玉轩大门冲去。
“小德子,你怎么回事?碎玉轩是你这个狗奴才能进的!”
陈公公压着怒,低声喝骂。
小德子却充耳不闻,速度越来越快,将沿途已经进院的侍女们撞得东倒西歪。
陈公公心道不妙,扯着嗓子大喊道:“护驾——!!!”
院内,洛昶不顾礼法,盘腿坐在椅子上,低头钻进一本古籍中,以静气凝神。
他已经按照计划“焦急”赶来,接下来的任务,便是安心当一个“诱饵”。
这普天之下,只有茗儿敢用朕做诱饵。
也只有朕,敢亲身犯险。
洛昶不知道的是,计划里真正的诱饵,是他的皇后秦芜茗。
刺杀一位皇帝和刺杀一位正在分娩的女子,孰难孰易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陈公公“护驾”的喊声传来,洛昶姿势不变,身体却不自觉有些僵硬。
他年少成名,文武双通,却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厮杀场景。
遇到秦芜茗之前,他的理想也不过是早些前往封地,吟诗作对,骑马射猎,做一个逍遥王爷。
洛昶将心底那头野兽关得很紧。
皇家子弟,若胆敢露出獠牙,必将成为他人的猎物。
身处险境,洛昶突然想起秦芜茗说过的一个故事——
一位儒将独守空城,遭遇大军来犯。
儒将临危不惧,大开城门,并于城头之上淡然抚琴。
敌将惊惧,恐有埋伏,就此退去。
——洛昶心神往之,此间事了,定要御驾亲征,讨伐大梁,当一次羽扇纶巾的儒将。
想到此处,洛昶挺直腰背,想象膝上古籍是把古琴,开始轻抚。
就在洛昶思绪越飘越远时,那失控的小德子已经跌跌撞撞冲入院内。
他撞飞了最后一名侍女,直奔洛昶而去。
洛昶身前,左宋摇了摇头,正欲挪步,却听身后主子发话道:“别见血。”
左宋答应一声,上前一步,一拳击在小德子腹部,小德子便被这拳巨力抛飞出了院外。
这算哪门子刺杀?
左宋嘀咕一声,心下警兆再生。
就在这时,被小德子撞到的那最后一名侍女,身体似乎失去平衡,向前跌去,就见她怀中有光芒一闪,直奔洛昶射去。
左宋看在眼中,脚下发力,正要回援,却哪还来得及,只听叮叮当当四声,左宋放下心来,脚下不停,携着狠劲儿踹向那不知死活的侍女。
那侍女怀中光芒再闪,左宋脚下急停,一个拧身躲过,却是失了先机,背后狠狠挨了一掌。
等到左宋踉跄转身,那侍女已是衣衫尽换,侍女的服饰被她随手丢在脚下,现在的她一身嫁衣,大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脸。
她的声音不大,让人忍不住想要去细听,“郎君,可是要负我?”
“鬼新娘?”
左宋眯了眯眼,双臂一抖,一条细绳出现在手中,细绳顶端,隐隐有银色光芒闪烁。
“妾身对武夫实在提不起兴致。”
鬼新娘声音哀怨,施了个万福,身影飘然而起,立于院墙之上,“洛昶,你今日必死!”
留下一句狠话,鬼新娘消失不见。
洛昶从始至终,连抬头都欠奉,此刻语气随意:“就别放跑了。”
“可是……”
左宋看了眼院门处的阴影,迟疑片刻,终是翻墙追击而去。
“你们也都出去吧,朕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
“是!”
被小德子撞得东倒西歪的其他几位侍女,此刻才敢小心爬起,缓缓退了出去。
生怕有什么多余的动作,被认定是那刺客的同伙,丢了脑袋。
“调虎离山,不该追的。”
洛昶猛然抬起头,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让朕算算……这应该是你浅篱,第一次主动和朕讲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