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衍深吸口气,摸了摸胸口位置,感觉心脏突突直跳,心率不知道要飙到多少。
透过纱帘的浅薄处,只见太后一袭金丝绣制的凤袍,袍上绣着五彩斑斓的凤凰,展翅欲飞,栩栩如生。
她的头上戴着一顶精致的凤冠,冠上镶嵌着硕大的东珠,晶莹剔透。
她容颜不老,妆容精致而典雅,正襟坐在椅子上,显得从容与尊贵。
太后如此装扮,好像正在参加什么重要的国之大典。
陆衍稳了稳心神,现在能做的,只有静观其变。
“情况如何?”太后的问询还回荡在大殿里,只是无人应答。
一位宫娥上前几步,一手将跪伏在地的产婆梁婆婆拎了起来。
“啪!”
一个巴掌下去,梁婆婆的右脸被打得高高肿起。
“回话。”
宫娥低沉吐出两个音节,没有一丝感情。
梁婆婆被打得有点懵,旁边的刘太医直起腰,双手揖道:“娘娘已经胎动半个时辰,临盆之时已在近前,约莫在三刻钟以内。”
“晦气!”
太后闻言喝骂了一声,凤袍宽大的袖子一挥,一旁桌案上的茶壶杯盏全被扫到了地上,茶水四溅,打湿了刘太医的鞋面。
“等着吧!”
在场众人,几乎没人知道太后发怒的原因。
太后不喜皇后娘娘,在这后宫之中倒也不是秘密,只是照今天来看,太后对皇后何止是不喜,简直到了仇恨的地步。
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触霉头,大殿就此陷入沉默。
李将军脸色难看,似乎认命般摇了摇头。
洛旸依旧身姿挺拔,脸上表情玩味,似乎他今日不是来造反,而是来射猎郊游。
“母后!“
洛昶这时终于调整好心绪,他快步走到太后身旁,硬声道:“事已至此,不给儿臣一个解释吗?”
“呵……”
太后闻言嗤笑一声,“洛昶,本宫是为拯救大隍百万子民而来,顺便也想救一救你。”
“本宫原觉得你已无药可救,但你毕竟是本宫的孩子……”
“母后!”
洛昶眼角含泪,只觉胸中委屈万分。
今日被刺杀的是他,被逼宫的是他,马上要失去皇位的也是他。
眼看着从前一直不理朝政的母后,一出场便掌控了羲亲王和李将军,洛昶觉得皇位应该还是自己的。
可锦囊上的鲜红文字,让他再坠冰窖。
现在,却又落得个“无药可救”的评价。
洛昶不服。
太后看着自己唯一的骨肉,哀叹一声:“请钦天监灵台郎赵玉树小师傅。”
陆衍躲在纱帐后,看到一位宫娥很快掠出大殿,不一会儿,便拎着一个小孩子回来。
那孩子看上去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只穿着内衫短裤,被宫娥拎住后颈的衣服,四肢在空中胡乱比划蹬踏,嘴里不停嘟囔着“放我下来”、“我要睡觉”。
小孩子落地后,整了整衣服,对着拎他而来的宫娥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奈何手上力道绵软,那宫娥不觉痛痒,施了个万福告罪,回到太后身边。
太后脸上有了些笑意,柔声道:“赵小师傅恕罪。”
“今日请赵小师傅过来,是想让皇上听一听,这灾星降生的事情。”
被太后称作赵小师傅的赵玉树打了个哈欠,语气里尽是起床气,嘟囔道:“扰人家清梦,晚上还怎么看星星!”
“皇上陛下,太后奶奶听好了!”
赵玉树眯着眼睛,盘膝坐在了地上。
陆衍透过纱帐看到,那小孩子仿佛入定,身姿竟显得仙风道骨了起来。
“常安元年夏四月乙巳,荧惑入氐,月犯房,臣道侵,边兵起。”
“五月,日有食之,君道亏也。”
“六月,有星孛于紫宫,天下将乱,民不安。”
“七月,流星数百,皆西北行,民多疾疫,国中有大变。”
“八月,天杀入氐,四星连珠,灾星降世。”
“根据星象变化,师父推断元年九月初七,哦也就是今日,有灾星降世,天下将崩……”
赵玉树越往后说,声音越小,几乎快要睡着。
“灾星降世?今天?”
陆衍皱起眉头,胸中越发憋闷。
纱帐外,几人脸上也是各有惊色。
洛旸开口道:“这降世灾星,可是皇后腹中的皇子?”
太后闻言激动起来,恨声道:“不是这个贱妇招惹来的灾星,还会是谁?她目无礼法,行事乖张,这后宫叫她搅得宛如民间坊市!”
“日上三竿也不起床,向本宫请安更是从来没有。她独霸后宫,不许昶儿纳妃,前一阵更是插手政事!”
“她自己就是个灾星!”
“钦天监将天象变动,灾星降生的折子上奏,那贱妇却说是什么‘迷信’?这么大的事都能让她遮掩过去,可见她是知道自己怀了个祸害的,她这是存心要亡我大隍国祚啊!”
“李将军!”
太后盯着李万里道:“这样的贱妇,本宫能留吗?”
李将军立刻拜倒在地上,苍老的声音似被抽干了力气:“臣,请老还乡,望太后、陛下恩准……”
“准!”
太后没有过多废话,吩咐身边宫娥快速卸掉了李万里的甲胄和兵符,“送李将军回府,一路护他周全。”
“是!”
两位宫娥将失去气力的李将军搀扶着,走出了大殿。
李万里知道,后面的秘辛已经听不得了,皇后娘娘的恩情,也已经无法偿还。
他原想着交出兵符,一人之死,换得皇后娘娘活命,但事涉大隍国祚,他李万里就算九族尽灭,也不敢再言一句。
事情的发展早已经超过了这位老人家的预想。
一把入土半截的老骨头,也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殿内,一直沉默不语的洛昶,轻笑一声,他看着陌生的母后,陌生的王叔,一字一顿道:“母后可知道,今日茗儿是假装临盆吗?”
“什么?!”
太后震惊起身,“她没在生产吗?产婆?太医!”
“是你们逼的!”
洛昶嘶吼道,“今日之局,本就是皇后以临盆为饵,将各国潜藏的密谍刺客,以及我那几个不安分的哥哥引出来以绝后患的。”
“可是母后你!”
洛昶此刻终于回过味儿来,为什么憨憨儿会在宫内迷路,撞破的几处宫墙却方便军队迅速靠近碎玉轩?
为什么左宋追击鬼新娘,会一去不返?
为什么自己那几个愚蠢的哥哥,在今日那么安分?
为什么一千人的破风军,能被悄无声息地运作进吞麒城、运作进皇宫?
为什么执掌大军的李万里,求死不能?
一切的一切,都只因为太后,才是背后那个执棋之人!
“母后,你若不如此咄咄逼人,茗儿根本不会急火攻心,提前生产!”
“赵玉树的师傅在奏折中写明,灾星是‘降世’,而非‘降生’,一字之差,母后你却先入为主,将茗儿逼到如此地步!”
太后嗤笑一声:“洛昶,你可知人算不如天算。即使今日宫内风平浪静,她秦芜茗仍会突然临盆。”
“人算……不如天算?”
洛昶闻言一震,看向大殿深处的寝床,眼神晦暗不明。
“洛旸,你看见了,大隍的陛下,早已被那贱妇妖女迷的神魂颠倒。你痛恨的那些国策,全是出自这夫妻二人之手。本宫……尽力了。”
洛旸疑道:“既然太后早知皇后娘娘身怀灾星,为何不早做处理?”
赵玉树打了个盹,似乎被太后的连串骂声吵醒,揉了揉眼睛道:“师父说……”
“师父只算出,灾星降世是必然结果,无法阻挡。”
“无法阻挡?”
洛旸抖了抖腰间黄金腰带,那银色巨狼吞吐,腰带便变成了一柄黄金细剑。
“大隍国祚绵延,劈星斩月,才是真的无法阻挡!”
洛旸手持黄金细剑,一步步朝着产床走去。
“洛旸!你给我站住!”
太后再次因为激动站起身来,头上的精致凤冠被惯性带的歪斜,差点掉到地上。
太后一手将凤冠扶正,一手指着洛旸,“本宫召你回来,且听本宫安排!”
“处置灾星,钦天监自然最有发言权。一着不慎,灾星噬日,永暗无光啊!”
洛旸停下脚步,蹲在赵玉树身前,柔声道:“你师父,还说什么了?”
赵玉树又打了个哈欠,抹着眼角的泪花,稚气道:“灾祸皆因人而起,一念神庭,一念九幽。”
“这句是我算出来的。”
“师父算的……和我的不一样,我不说!”
赵玉树扭过小脸,噘起了嘴。
洛旸则转头看向了太后。
太后缓缓道:“赵老天师在星象测算上所获甚少,但他利用生辰八字命理倒推出的结果,先前已经写作锦囊,呈于你二人——”
“若皇后生男,需要昶儿以皇气镇他十年,方可化险为夷……”
“若皇后生女,则命中与昶儿相克,本宫会令昶儿禅位与你,由你带领大隍度过此劫……”
“当然,还有些其他布置,细枝末节……”
洛旸摇了摇头,“太麻烦了。”
他站起身,手中细剑抖了个剑花,“本王也不信什么星象天命,天命都是手中长剑杀出来的。”
“你敢!”太后身侧,四位宫娥皆有了动作。
太后深深呼出一口气,语气变得柔和,“本宫不是故意瞒着你……实在是十年后的事,确有几分无稽之谈……”
“赵老天师算出,十年后,大隍灾星会召来文曲武曲,灾星便福星,助大隍一统天下,所以……”
“所以这个孩子,”洛旸接过话头,“本王还杀不得,是吗?”
洛旸沉吟片刻,脸上笑容玩味:“想不到太后志向,比小王高远数倍。”
太后只当听不出洛旸言语中的讥讽,喃喃道:“先皇在时,常与我提起……那东海的氤氲小岛,那北漠的苍狼孤烟……”
洛旸抖了抖手中金黄细剑,那细剑又化作了一条金丝腰带,银狼紧扣,英武不凡。
“小王打了一辈子仗,若新政不涉老兵军制,小王也不会带兵回京。”
“如今有文曲、武曲护我大隍国祚,小王便放下心来,继续回北疆驻守了!”
“太后,告退!”
洛旸语速不快,脚步却不停,拂袖而去。
来到殿外,洛旸的两位副将天木、天狼并没有随大军撤去,此刻围拢上来,语气轻松,“爷,怎么这么快?”
洛旸拍了拍两位副将的肩甲,笑道:“都是疯子,回了!”
“好嘞!”
洛旸回过头,深深看了眼碎玉轩中庭大殿的房顶,就此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