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看到那份寻人启事。林携沉心里像装了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爆炸,炸着她,觉得自己是个逃避责任的人。
想到她忍着痛不去医院,想到她腿上的一片淤青,想着她落下的那滴眼泪。
她遇到困难了吗?她缺钱吗?问题缠着她,像藤蔓围着她。好想拿剪刀,将它们一根根剪断。
林携沉背着相机,去景点找写作素材。下班后总会去他们相遇的林荫道。附近方圆几百米多找遍了,也不见她的身影。
那份寻人启事一直揣在随身的包里。
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林携沉不再抱有希望。可偏偏那人出现了。那日清晨,她去中山陵,举着相机,搜索她想要的景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影框里。
那一幕很美,谲红的晨光洒满她稚嫩的脸庞。少女纤细的腰身挺直,捏笔的手指轻轻地上下摆动,全神贯注,画笔在她手上宛如魔法棒,尽情挥洒生活。
林携沉调整焦距,会心一笑,按下快门,将这一刻永恒定格。
她三步并作两步,朝方泠泠走去,仿佛她们不是只见了一面的陌生人,而是认识很久的朋友。走近时,不动神色,来到她身后。
见她画得是对面男孩。她不懂素描,不知什么明暗交界,比例构图,就连拍照她也着临时恶补。
作为门外汉的眼光,她觉得她画得很传神。
直到她停笔。男孩站起身,接过她的画,看了,笑着给她十元。她将十元扔进旁边的纸盒,找出一张五元递给男孩。
男孩腼腆,羞涩,红了脸,没有伸手,支吾道,“不用找,我明天再来。”
“明天来,明天再给”方泠泠说。语气比那天林携沉撞她和蔼些,但仍然能听出孤傲和疏离。
男孩没接,“那就给我再画一张吧”。他转身,准备坐回原来那张凳子。林携沉拿过方泠泠手里的五元钱直接塞到男孩手上,直言不讳,“应该到我了”。
方泠泠这时才注意到她,冷漠地回道,“是你”
“对,是我。什么表情,很失望”。林携沉看她对自己,比对刚才男生的脸还黑,竟生出些怒火。
男孩一看,氛围不对,两人认识,似乎有掐架的可能。他忙说,“我明天再来”
方泠泠在纸盒里找了四十元钱塞给她,不悦地说道,“不就要了你几十元,用得着追到这吗?”
林携沉接过钱将它放到纸盒里,眼神瞟向她磕破的左手,那一处伤口已经长出新肉,颜色淡了些。要是不注意,根本看不出。
“我不是来要钱的。腿好些了吗?”
“没事,那天不就跟你说了。没事。”方泠泠怒气退了些。但面部表情依然是僵硬的。“没有别的事,别在这影响我挣钱”
“你画一副需要多长时间,我买了”林携沉掏出五元扔进她旁边的纸盒里。
“去那里坐着,”方泠泠指着对面刚刚男生坐的小凳子。
接着拿起笔,开始在纸上起轮廓。林携沉按住她的手,“我不要你的画,收拾东西我们去一处僻静的地方,我有话要说。”
方泠泠不悦,弹开她的手,“我不去”。
林携沉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如此嘈杂,话怎么能说得清。
不知哪里来的愤怒,林携沉竟然不顾她的反抗,直接抽走她手中的笔,拿起纸盒塞进她手中,画架与旁边书报亭老板说了声,暂放在那,拽着她便走。
方泠泠甩开她的手,怒气横生,“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
方泠泠拒不配合。林携沉努力抑制愤怒,她怕自己下一秒会直接甩手走人,她极力压低了嗓门,
“凭我一直在找你,凭我比你大几岁,凭你离家出走。”
方泠泠像是被人砸了一棍。很久才反应过来,更不愿走了,“你是爸爸派来的。我不回去”
林携沉拽着她胳膊,“没有谁指示我。只耽误你十分钟。等我过了良心这关,随你是生是死”。
方泠泠沉默了,或许是被她的生死论镇住了。顺着林携沉的意思,她拉她,竟然没有反抗。
随着她朝一间奶茶店走去,那里开着冷气,一进门,凉气铺面而来,厅里三三两两坐着人。
她们选了人少的那一边,林携沉起身来到吧台,要了两杯奶茶。方泠泠数着纸盒里的钱。一张张理整齐,揣进背包里。
林携沉走到她对面坐下,奶茶摆在她面前。方泠泠含着吸管喝了一口,冰凉的,甜腻的。
林携沉也吸了一口,接着在背包里掏出那张,登着寻人启事的报纸,摆在桌子上,说道,“回家吧,家人该担心了”
方泠泠看了一眼,有些震惊,但不足以改变她的想法。联系人是爸爸的秘书。她嗤笑,爸爸整天忙,忙,忙。连这样的事都交给秘书做。
“我不回去,我说过了”方泠泠咬着吸管。
“你这样飘荡算什么,我看你的画非常不错,想必家境也很优渥,何必在外吃苦”林携沉耐心地劝。
“你知道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不会回去,你若想我喝完这杯奶茶,就不要说话”。
方泠泠似是发出了最后通牒,林携沉感受到了濒临死亡前的尴尬,还有愤怒。从没有人对她这么说过话。
她咽下欲要说出口的疑问,埋头吸着奶茶来抑制冲动。冰凉的甜味滑过干燥的喉咙,进入灼烧的胃。这种被无视的感觉才好受些。
方泠泠喝完,林泠泠问了一声,“还喝吗?我去买”
方泠泠摇头。
林携沉问道,“你很缺钱吗?要多少,我可以借给你”
方泠泠身体向后倾,朝椅背上靠去,态度也缓了下来,“现在不缺了。我想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回去。”
林携沉意识到对方顽固不化,有着钢铁一样硬的倔强。似乎劝说无意。便进一步软乎语气,打起感情牌,“打个电话回去报个平安吧,家人该着急的。”
沉默良久,方泠泠点点头。
“吧台就有,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
方泠泠诧然地看着,对方步步紧逼。在她意料之外,她不明白一个陌生人干嘛要对她这么关心。
说实话,她答应打电话,却并不想立即去执行,对那个家她终究是排斥的。
对面的人用鼓励的眼光看她,这让她很窘迫。在她进退两难间,那人又用了无比温和的语调,“没事。只是打个电话,让他们知道你过得很好。已经长大了,自己能照顾自己,他们会觉得欣慰的。”
方泠泠咬了咬唇,去了吧台。电话是打给父亲的,她告诉他,自己很好,暑假在家无聊,出来历练,靠画画能养活自己。等到开学时,会回去一趟。
父亲在那边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孩子安然无恙,能照顾自己,出去散散心,也未尝不是好事。父亲用疲惫的声调嘱咐她别委屈自己。银行卡早已开通,为何不用。
银行卡是第三天清晨开通的。方泠泠没去查,自然没有支出记录。父亲着急,让秘书去登了寻人启事。
目的达到了,出了门。林携沉背着相机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方泠泠跟在后,屁颠屁颠的,“姐姐,谢谢你”。林携沉没有停下脚步,说了声,“不用”。
“姐姐,我请你吃饭,”方泠泠说。
“不需要,我还要工作,你请自便”。对林携沉来说,她放下心里的担忧,做完了她认为该做的事。现在不需要,也没有理由与她产生任何交接。
“那么,你请我吃饭。我已经吃了两天泡面。”方泠泠谎话随手拈来,追上她的脚步,说话语气恍然变了一个人,竟有几分撒娇成分在里面。
这样的谎话无伤大雅,既能激起对方的同情,又能增加感情。方泠泠很愿意使用。
林携沉看了她一眼,思绪也在恍惚。一声刺耳的喇叭将她拉回,她冷声回了一句,“再说”。
马路上排起长长的车队。对面红灯剩下最后一秒,林携沉在人行道,加快脚步。
方泠泠走在她身侧,喋喋不休地开始,“姐姐,你要去了?你在哪上班?背着相机做什么?你干什么工作?你什么时候请我吃饭啊?”
穿过了人行道,林携沉猛地回头看她,方泠泠没有刹住脚步,额头撞上她挺翘的鼻梁。一个捂着额头,一个捂住鼻梁。
鼻梁坚硬程度终究不如额头。
林携沉鼻子酸得眼泪在眼眶打转,她叹口气,要死的心都有,“别在跟着我了。”
“哎呀,我疼死了”
方泠泠没觉得有多疼,但她委屈的语气,让林携沉刚刚还烦躁的心情,敷上一层愧疚,柔软的地方又一次被刺到。
林携沉拉开她扶在额头的手,换她的手轻轻地蹭了蹭,问道,“很疼吗?”
“疼。但姐姐摸过就不疼了”。
林携沉有些拿她没办法,“你不去画画了。”
“姐姐是去中山陵吗?我陪你吧。”爸爸同意她在外游历,不需要为生计犯愁。又有一个这么有心,好看的姐姐。方泠泠岂有不抓住的道理,一个人都无聊。
对方求和的脸蛋贴近她,在眼前无限放大,林携沉看愣了,那珊瑚般的双眸太美。她喃喃地应了一声,“好”。
“真的吗”方泠泠摇晃她右手,出乎意外。
林携沉脑袋耷拉下来,意识到已经迟了。卧槽,惹了个麻烦精。
走在这条宽阔的水泥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方泠泠一抬头看见一口大鼎耸立在繁茂的枝叶间。她扯着嗓子,指着它,“我知道,我知道,这口鼎重达万斤,是戴季陶携广东中山大学为中山陵捐的。”
林携沉举着相机正在调整角度,听到欢快的声调,便偏头看她,见对方骄傲的神情要和那口鼎差不多高了。
不免想戳戳她的傲气,“知道这条路建于何时,是谁建的?”
方泠泠瞬间瘪气,撅着嘴,眨巴着大眼睛看她。林携沉窃笑,偏过头,大踏步朝前走。这种感觉很爽。
方泠泠追上她,拽住“是谁,谁建的?”
林携沉耸了一下肩膀,若无其事的说道,“不知道”。然后甩开她的手,继续朝前走,继续爽。
方泠泠在后嚷,“姐姐,你欺负我”。
太阳躲进云层,风阵阵吹过。梧桐树间时不时传出知了的叫声,和弦着不知名的鸟叫。
“自由,平等,博爱”方泠泠仰看中山陵大门,自由自语。
林携沉说,“不是想我请你吃饭吗?我在考考你,答对了,我就请客。”
方泠泠一脸兴奋,“你说”
“博爱这两个字,孙中山先生一生写了多少幅送给友人”
方泠泠又眨巴着她那诱人的大眼睛。脑袋空空荡荡,听见的知了和鸟声比先前大了。她小声嘀咕,“烦死了。”
林携沉仰看中山先生的无字碑,碑顶映入飘忽的云彩,她隐约记得在哪本书山看到这墓碑高8.1米,宽4米。转身对面是台阶。如果没记错是392个。从这里望上去,只见台阶不见平台。
林携沉提醒她,“别想了。看谁先上去”
林携程迈开脚步,方泠泠还在思索。
“快上来”林携沉喊。
“你先告诉我是多少?你不会又不知道吧!”方泠泠来到她身侧,头探到她前面,“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我,要不然干嘛老逗我”
“喜欢你?”林携沉伸手刮她鼻梁,“我应该用额头砸你一下鼻梁,你就知道是讨厌多一点,还是喜欢多一点。”
方泠泠正想反抗她的话。
林携沉又说,“谁先爬上去,谁请客”。
方泠泠闪身,刷得窜到前面,“一定是我先。你请了我两次,这次换我请你”。她不假思索,迈着长腿,踮着脚尖,窜了上去。
林携沉感觉一阵风吹过,散乱的发丝挡住了视线。她用手将她捋到耳后。
一鼓作气,方泠泠爬了一半,站在中间台阶,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俯瞰着在后面慢悠悠的人。
待那人走到身边,方泠泠先前红扑扑的脸蛋已经没有那么红了,气也喘匀了。
她骄傲地说,“我得了第一,我请客”
林携沉说,“好。你第一。站着别动,给你拍张照”。
方泠泠抖了抖双肩的衣料,拽了拽下摆,右手举平肩膀,食指和中指摆成剪刀,笑得灿烂。林携沉调整了三次角度,终于按下了快门键。
方泠泠屁颠屁颠,摇尾乞怜,“姐姐,我们来张合影吧”
林携沉不喜欢拍照,自小到大都是。忙说,“这是公家的,不好吧”。
方泠泠说,“一张照片而已。老板哪会那么小气。”她对旁边的游客耳语两句。
女士笑得很友好,主动拿过林携沉的相机。这下,林携沉想不拍,也不好拒绝。
“沉沉,沉沉”。耳边想起了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语调里透着惊喜和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