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携沉在人群中找寻声音的来源,紧接着看见两人身影朝她走来,一个熟悉,一个陌生。
是宋默和一小姑娘。宋默是大学校友,小姑娘她不认识。
宋默见到林携沉时,是不相信的。他揉揉眼,再次确认才叫了她的名字。这人和大学时简直判若两人。一贯不拍照,冰冷脸,竟然打破了两项记录。
宋默走过来,“真的是你,刚刚我还以为眼睛花了”
林携沉例行公事般浅笑,“我在寻找素材,需要到处走”。
方泠泠问,“他们是……”
林携沉说,“宋默,大学校友。这个……”
宋默说,“我姑姑家的表妹,第一次来南京。我带她溜达。”
十来岁的小姑娘倒是很热情,自我介绍,“我叫王鸢,大家都叫我鸢鸢”
方泠泠拽了拽林携沉,看着她说,“你男朋友?”
吃瓜群众很热情,方泠泠和王鸢,四只眼睛不停地在他们身上像排雷,扫来荡去。
林携沉摇头,“不是。只是校友。”
“哦”方泠泠笑得枯木能逢春。“那是单相思啊”
“你说什么?”林携沉不悦。
方泠泠凑她耳边,“他的眼睛一直在你身上,不是单相思,是什么?”
宋默说,“以后会是的”
林携沉没有反驳。公共场所,周围全是人,她不想成为人们观看的焦点,也不想让对方太难看。
宋默这才想起林携沉身边的美女,热情打招呼,“很高兴认识你,不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方泠泠看了林携沉,回得云淡风轻,“我是姐姐的妹妹,叫我泠泠好了”。说着又贴到林携沉的耳边,吹气,小声嘀咕,“姐姐。沉沉这名字,真好听”。
林携沉心麻,抬腿踹她。“沉沉也是你叫得,没大没小”。
方泠泠闪身躲过,忽又拽着她胳膊,一起向台阶迈去,“姐姐,我们一起走”。
台阶爬到顶是祭堂,上面写着天地正气,下面是民族民生民权。方泠泠复读功能被鸢鸢取代。她豪气冲天,一路走一路念,此刻早跑得没影了。
站在最高处,林携沉朝下望去,只见平台不见台阶。方泠泠弯腰,捶腿。
林携沉说,“累了,真没用。偏要跟来”。
方泠泠反驳,“你还说,真没同情心。我把悲伤留给自己,快乐送给你。”
宋默挤进两人中间,朝林携沉靠去,“沉沉,阿姨最近好吗?”
林携沉点头,“挺好。”
宋默说,“携焕去爸爸公司上班了。你要是不喜欢报社,也来吧。你们兄妹见面也方便”。
宋默存着小心思,她若能来,岂不是可以天天见面。
哥哥最终是去了。林携沉不理解,也没有包庇的理由,毕竟人和人差别很大。但她不会去,“我在这里挺好。谢谢你”。
方泠泠绕到林携沉身后,贴上她,“姐姐,好饿。我们下去吧”
宋默说,“好啊。我请客”。回头发现鸢鸢不见了。
林携沉走到台阶边,朝背包里拿出餐巾纸,摆平铺在台阶上,说,“过来坐,我在拍了两张照片,一会就下去”。
方泠泠笑着坐下。宋默只好说,“我去找鸢鸢,你们等我”。方泠泠露出诡异的笑,当然等你,有人请吃饭,不吃白不吃。
林携沉说,“不用,”
方泠泠说,“快去找,我很饿”
两人几乎同时发声。林携沉无奈地看了方泠泠一眼,然后举着相机,四处探寻。
傍晚时分,突然乍晴,太阳挂在山尖,远看刺眼。城市高耸的楼房间阳光顾不到。但空气依然是灼热的,大排档的老板娘在端水冲洗地面,冷热交替,水泥地好似冒着热气。
四人走过去,围坐方桌。老板娘见生意上门,丢下盆,跑过去。嘴里含着蜜罐,说出的话十里外都能闻到香味,“各位吃什么?”
宋默说,“来几个你们店的招牌菜,要好吃的”
老板娘说,“小龙虾,宫爆鸡丁,醉螺蛳,粉蒸肉,凉拌粉丝,花生米,这些都是客人喜欢点的,不知你们是全要,还是……”。
林携沉说,“醉螺蛳,花生米不要。另外炒两盘素菜,来几瓶冰可乐,”她看了看宋默想着他开车,也喝不了酒,补充道,“酒不要”。
宋默其实是想喝酒的,这么热的天,就着花生米,几瓶冰啤酒下肚,那才叫人生。
宋默说,“沉沉,我想喝两瓶啤的,不影响开车。”
林携沉说,“你想喝就喝,不用争得我的同意。”不是怕哥哥抱怨,她才懒得管他。
方泠泠在桌子地下扯了扯林携沉的衣摆,“姐姐,我也想喝”
每天人来人往,老板娘阅人无数。见这个高挑,略显英气,可甜可咸的女孩,没有再发话。她气定神闲答道,“知道了,一会就来”。
桌上一时无语。只听见笨重的老式工业落地扇开着摇头,风呼啦一下转过来,又呼啦一下摆过去。空气是流通了,风确实烫人的,转到每个人身体里,依然燥热。
老板娘送来了几瓶冰可乐和啤酒,易拉罐周身冒着水汽。鸢鸢迫不及待地拿起可乐,拽开一瓶,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林携沉也拿了一瓶可乐,启开拉环,却摆在方泠泠桌前,然后自己也启开一瓶可乐,喝起来。
方泠泠发笑,她是把她当三岁小孩了。可莫名心里很暖,她很享受处处有人管着的感觉。她拿起面前的可乐,一面喝,一面眼神肆无忌惮的地看向林携沉,痴傻地看着她笑。
被看的林携沉怎么能感觉不到,若对方是男孩,她会觉得很不舒服,但是女孩,她便没有那种想法。
林携沉大大方方地问,“我脸上有东西吗?”
方泠泠大大方方地回,“有啊”。被风扇吹乱的秀发,方泠泠不假思索地帮她理到耳后。手从她前额划过耳背,林携沉的心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霎时间漏了一拍。
没来得及想,这是为什么?菜已经端上桌。
菜上桌,吃到一半的时候,酒喝得有些不受控制。除了林携沉和鸢鸢没喝啤酒。本来说喝两瓶的宋默,最后不知喝了多少瓶,没人去给他计算。
方泠泠也喝了。林携沉想着,她要酒喝,以为她很能喝,谁知道只喝了一瓶,就眼泛迷惑。
宋默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车显然是没法开了,鸢鸢只到宋默的腰,根本扶不住他。
林携沉叹气。安抚方泠泠扒在桌子上。起身去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然后扶着他,将一大一小两瘟神送走。
回头看,眉头打皱。还有一个瘟神,倒是听话得很,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的。
林携沉喊她,“方泠泠,该走了”。
猛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方泠泠一骨碌站起来,答道,“到。”定眼一看,才不对,这不是学校。看见林携沉在眼前晃来晃去,她断断续续地说,“姐姐,姐姐。我们去哪玩?”
林携沉比方泠泠高半个头,她只能弓着腰,将她的胳膊驾在自己的肩膀上,说,“回家,我送你回家”
方泠泠突然甩开她,遥遥晃晃要自己走,喁喁自语,“不回家,没有家。”
林携沉去推自行车,一回头发现那人已经走在马路上。喇叭在不夜城响着不停,车子一辆辆从她身边擦过。
林携沉吓得,浑身冒冷汗,连忙放下自行车,将她从马路上拽回来,扶她走在人行道。她这种情况,林携沉纵然有三头六臂,也对她无计可施。
透过霓虹灯,林携沉隐约看见,不远处有条长椅,在公园那边。没办法,只能等她酒醒一些,再送她回去。
她们坐在长椅上,晚风习习轻抚她们。方泠泠靠着林携沉,靠着靠着就坐不住,身体瘫下去。林携沉往边上移,一直移到椅子边缘,扶着她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弯腰将她腿放在椅子上,让她睡得舒服些。
方泠泠真的醉了吗?好像也没有很醉,这是她第一次喝酒。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全家去外婆家吃饭,外婆做了很多菜,全是她爱吃的。大家都在喝酒,她嚷着要喝酒,妈妈不允许,告诉她大学以后才能喝。
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她不知道该在什么场合喝酒,算是安全的。但她不傻,没有任何人比在林携沉身边让她安心,很奇怪,紧紧见过两次面的人。
她舒服地靠在她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薰衣草味还夹着一丝不知是她身上还是自己身上的汗液味。不对,还有一丝酒味。
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呢喃着,“姐姐,你做我妈妈吧”。
“好啊!我的乖女儿”林携沉安抚她,轻拍她肩膀,一下一下。却在心里换算,她比她最多大几岁,这样的女儿,是中了彩票,还是一笔负债。
方泠泠睡得很舒服。半闭着眼,这地方平和,静谧,幽暗。车灯不时划过,林携沉的脸随灯光忽明忽暗。
此时,她身体慢慢变小,仿佛回到那年的夏天,妈妈也是这样搂着她,用一把蒲扇,轻轻地摇着。好似闻见了妈妈的味道,方泠泠下意识朝林携沉的怀里拱去。
林携沉拍她肩膀的手顿了一下,坐立难安,长时间这样压迫,腿麻了。她很想起身,活动一下麻木的肢体。
林携沉小心地问,“你好些了吗?可以自己坐吗?”
“哦,”方泠泠坐起身,靠在了椅背上,依然是半糊半醒的状态。
林携沉起身,舒展四肢,酸痛过去,她重新坐在椅子上。一阵风吹过,公园里飘来了茉莉花香。
包里好像有瓶矿泉水,她放下双肩包,手探进去,在黑暗中摸索到。
拎开瓶盖,递给她,“喝点吧,好些我们要回去了”喝完酒的人,嘴是干的,这一点,林携沉上初中时就知道,哥哥在毕业聚会上喝多了,回家一个劲要喝水。
方泠泠喝了水,却极不想回去,那间房间狭小的像立柜。走进去,她像走进无边的黑暗,身体里只剩下孤独。她渴望在这里,由这个人陪着坐到天明。
但她知道,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绝对是行不通的。
她将水递还她,说,“姐姐,你也喝。我们再坐一会回去,好不好?”
林携沉看着手腕上的石英表,碧绿的时针和分针,正好是直角,已经9点了,她回去还要赶稿子。
“这……”话音未完,方泠泠头靠在她肩膀上。林携沉吐了口气,将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
“姐姐,你真好。是不是对别人也这么好?”
林携沉没有说话。不是不想回答,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以前没撞过人,没遇到过离家出走的。一切都是第一次。
咕嘟,她喝了一口水,喝下去后,才发现这瓶水,方泠泠刚刚喝过。自己竟然喝了,却没有嫌弃。
方泠泠被晚风吹着,本来就没喝多少,休息了这么长时间,酒全醒了。她站起身拍拍屁股,扯开嗓子,“姐姐,我今天很高兴。回去吧”
“我送你,骑车送你”。林携沉纳闷,自己为何又一次自告奋勇。是不假思索,下意识的本能反应。这样的本能反应,这一天出现了几次。
方泠泠一听兴奋极了,自然将手腕穿过林携沉的臂弯,挽着她。林携沉回头看她一眼,那挽着的手臂,方泠泠露出天真的笑,没有拿开。
林携沉笑了笑,也没去拒绝。
自行车放在一颗梧桐下,两人挽着朝那里走去。
林携沉坐上自行车,双腿撑在地上,保持平衡,等着对方上去。方泠泠调侃了一句,车刹灵吗?林携沉想到那天的情景,扑哧笑了。
方泠泠跨坐在车后,伸手就缠着了她的腰,林携沉愣住了,心像是被什么冲撞了下。
“姐姐的自行车带过别人吗?”
“没,你是第一个。”
从来没带过人,后车加重,林携沉扶着车把的手有些吃力,自行车在人行道,骑到歪歪扭扭。但一会儿,她便掌握了这项技能。车子平稳多了。
骑了一段,林携沉疑惑,还不知道她住哪?往哪骑?
“你住在哪里?”
方泠泠说了,林携沉犯难了。南辕北辙,不顺道。不但不顺道,要是这样一来一回,至少要一个多时辰,还把自己累个半死。
“不顺道,我送你去公交站牌,你坐车回去。要不,给你打辆出租”
“到公交站好了”
方泠泠抱住林携沉腰的手,收紧了些,像是怕摔倒。林携沉低头看一眼,大声说,“女儿,扶好了。妈妈可要骑了”
“知道了,知道了”方泠泠箍着她腰的手又紧了一分。
自行车在人行道,低速前行。风和鸟经过这条路,枝叶婆娑摇曳,灯影交错。到了公交站,方泠泠突然反悔,她拽着林携沉的手腕,恋恋不舍。
林携沉心倏地慌了,女儿角色她当上瘾了。做个瘾君子可不好。
“我真的要回去了,要不给你打车。”
林携沉站到路边招手,方泠泠一把拽住她,“怎么找到你,”
林携沉想了想,“鼓楼区华侨路新华日报社,我在那里上班”。
公交车到站,陆续有人上车,方泠泠朝她挥挥手,跨了进去。林携沉目送车子远去。
林携沉一连几天在报社赶稿子。她做得是单号刊。也就是说,单号她的文章要见报。
转了几天,相机里有些存货。靠着这些存货,这个月她至少不要出去奔波,不用忍受热浪。
在公司吹着空调,敲着键盘,喝着咖啡,听着霹雳吧啦的声音,还是很惬意的。唯独不舒服的是,眼镜男时不时瞟过来不爽的眼神,她看着心堵。
不过,她安慰自己。人嘛,有得必有失,哪能事事顺遂。需要来回大厅时,她昂起头,挺直腰,像只骄傲的母孔雀。
自己不尴尬,就是尬尴别人。
下班时间到了,大家陆续收拾东西。对面工位的秦姐还在校对稿子。林携沉也想走。秦姐可以说是她师傅,引进门的路人。
师傅没下班,徒弟怎好先走。偌大的大厅寂静的除了门口的保安,只剩下彼此。
秦姐有个女儿,今年五岁,和孩子的外婆住在一起。听说,夫妻感情不好,正在闹离婚。
林携沉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秦姐说不用,她一会就好,让她先回去。
出了门,宋默捧着一束红玫瑰站在马路对面。林携沉推开门的一刹那就看见了,对于他没有等在这里,她还是很满意的。
看林携沉出来,宋默快速穿过马路。到身边的第一句话便是道歉,为那天喝多了表示歉意和感谢。
站在法国梧桐下,碎光影打在他们身上。林携沉接过他递过来的玫瑰,组织语言想着怎么说。深入分析,发现对方并没有表白,自然无从拒绝。
她将花放在自行车篮里,想着心事般默默走着。宋默跟着她身边,小心翼翼开口,“我定了包间,就在这附近。我们去吃饭吧。”
“不想去。你能不能别送花,别来”。
林携沉继续朝前走。宋默停下脚步。
空气开始尴尬,有几分钟。宋默低着头,皮鞋蹭着水泥砖铺的人行道,来回摩挲着。
林携沉脸色变得阴沉,等得有些不耐烦。
宋默吞吞吐吐,他有话说,但表白不应该在这乱糟糟的马路。父母下了最后通牒,他准备好了一切,那里的环境,菜品,氛围。还有他深情并茂背下的诗,他想这一次一定可以拿下她。
正在陷入困扰的宋默,被突如其来的声音解救。
声音匆匆,熟悉中透着甜蜜,“姐姐,差一点就等不到你呢?”
方泠泠今天没有扎马尾,披着长发,没穿运动衫,选了一件黑色的过膝裙,一字领口,披了一条薄薄红色丝巾,走起路来,随着丝巾的摆动,锁骨若隐若现。
这件裙子是方泠泠特意去商场买得,营业员都说这件好看,其实她也挺喜欢,只是从来没穿过露肩的,于是她就配了一条丝巾。
林携沉看着这身装扮,和前两次截然不同。她像从水墨画中走出的东方美人。总能让人眼前一亮,她面带微笑,痴傻地看着,大脑宕机了。
那人走到身前,趾高气昂,“妈妈,我好看吗?”
“怎么每次见你都不一样?找我有事”
“你还没回答我,好不好看?”方泠泠转了一圈,藏在身后的雏菊露了出来。
“自然好看,我的女儿还能差到哪去”。林携沉调侃了一句。
方泠泠向前跨了一步,贴到她耳边小声嘀咕,“为你穿的。”林携沉脸色刷得红了,心也跳得很快,像刚刚跑了百米马拉松。气有些喘不匀。
她被自己的反应镇住。下意识地认为玩笑脱纲了。
她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很不喜欢。一句话就能攫住她的心。
“你没别的事,我们走了”林携沉看了宋默一眼,宋默意领神会。
方泠泠瞟了一眼林携沉自行车前篮里的红玫瑰。嚷道,“姐姐讨厌我。是我搅了你的约会。还是说,我不配做你的妹妹。”
宋默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一会儿妈妈女儿,一会儿妹妹”
“让你管”
方泠泠和林携沉异口同声。
宋默闭嘴,哑然失声。两个女孩之间的战斗太可怕,刚刚好得如胶似漆,转瞬间互相攻击,现在又将矛头指向他。
方泠泠的语调里带着委屈,带着愤怒,带着疑惑。她不明白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变了脸。
林携沉继续朝前走。宋默忐忑跟在后。方泠泠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们,绕到林携沉前面,说,
“姐姐不喜欢我找你,以后不会来了。我就是把欠你的还给你”,她将五支各色雏菊塞到林携沉怀里,林携沉两手扶着车把,只得分一手出来接住花。
方泠泠放下双肩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素描,又塞到林携沉怀里。
“上次你付了五元,没来得及画。第一次凭着记忆,我画了很多张,觉得这张最像你。不耽误你时间,我走了”
方泠泠转身就走,发现眼泪有些不受控制,在眼眶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