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繁星密布,偶然一阵风来,小区门前柏树苏苏作响,树叶中间露出半钩月亮。
宋默开车送林携沉回来,两人此时站在柏树下的月影里。林携沉手中拎着食品袋,出家门时,母亲强硬将那些水果塞给她,说菜市在身边,她有的是时间去买。
表情言语亦有所指。
林携沉绕不过,只得拎回来。
宋默终于表白了,林携沉无悲无喜,无厌无念。平静地听着他的话,月影里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宋默说得情感真挚,他无数次躲在无人的小屋演示过,然而所有的台词都没有用上,一冲动全然忘记,只剩下空洞的一句话,做我女朋友吧。然后便是大段的解释。
“父母已经逼我相亲了。你知道我喜欢你。从大学开始,那时你说不谈,我尊重你。整整等了你四年。现在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林携沉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接受,拒绝。脑中不断出现这几字。大学有不少人向他表白,她果断拒绝。因为她有明确的目标,大学不谈。
可现在,人生是该进入到下一个阶段。自己心田为何掀不起波澜,难道正如母亲说得,她比别人少根弦。
她苦恼地听着孤寡的蟋蟀时而发出高亢的吱吱声,时而是柔和的颤音。
宋默说,“我们都不小了。是我对你不够好,让你害怕。还是你遇见了比我条件好的人。”
林携沉摇头,“不是”
宋默说,“别再锁死你的心,试着让我走进去,你会发现,我比任何人都在意你。幸福其实触手可得,我们不要虚度时光。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吗?”
林携沉想了想,默默地点头。被那一句,“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打动了。她想试试那份平静从何而来?
自己是缺少爱情细胞,还是她这样的人更适合孤独。
说到好,没有人比他对自己好。如果要嫁,他是首先。
迟来的点头让宋默的心狂跳不止,他忘乎所以上前抱住她。林携沉没有推开,也没有回应,下垂的双手依然下垂,她闻到他身上隐约透出的酸汗味,还有棉质衣料的木质味。
平复心跳的宋默,终于舍得放开她。林携沉立马退后一步,晃晃空着的手,“我上去了”。像有急事,更像是逃。
林携沉跨着大步,转瞬间消失在寂静的夜色中。宋默嘴角勾起弧度,眼神久久没有从那片虚空中抽回来。
林携沉来到家,门前地上坐着一个人,双腿弯曲,抱着头,身旁放着一个浅红色书包,一只画架靠在门边的墙上。
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看到的一刹那,心情很复杂,除了震惊,还有一丝开心夹杂着。试着理出头绪,接着就是头皮发麻。
她感觉好日子到头了。
这个小鬼怎么出现在这里,随话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宋默她可以掌控,但眼前这人可不好对付,鬼点子太多。
这么晚出现在这里,一定没好事,至少对自己来说,不是好事。她决定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直接把她撵出去。
“喂,醒醒”
方泠泠揉着惺忪的睡眼,仰望,是那人回来了。“你去哪了?”说着,委屈的眼神可怜巴巴,让林携沉头好痛。
不能心软,不能心软。她在心里做着建设。一咬牙,“你回去,我家不收闲杂人”。
方泠泠爬起来,站到半边,还在弯腰捡书包。林携沉掏出钥匙开门,闪身进去,啪嘀一声关上门。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比电影情节放得还惊险。
方泠泠怔在门前,回不来神。这人怎么了,出啥事?前几天还对她爱心泛滥,还做自己喜欢吃的菜。
林携沉眯起一只眼对准门上猫眼,观察那人情况。她看见她傻傻地站在那,书包被她背在身上。
方泠泠对着门喊,“姐姐,你不要我了。哎,我果然不讨人喜欢。这样,我走了。不麻烦姐姐了”。
良久,寂静无声。只听见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有节奏地走着。
林携沉透过猫眼,看不见那人。心里有些乱,这么把她赶出去,她不会出事吧。如此快就放弃,有点不像她认识的方泠泠。
她将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四处寻着。却不知那人紧挨着门,蹬在地上,在门里不注意,猫眼看不见。
方泠泠蹭得窜起来,半蹬着,侧身准备溜进去。
待到林携沉反应过来,方泠泠半个身子已经在门里,一眨眼,她溜了进去。
林携沉无奈地看她,“你什么意思?我不是说了,我家不欢迎吗?”
方泠泠蹭掉鞋,打着赤脚,走过去,将书包扔在沙发上,接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沙发深深地陷进去。
方泠泠说,“你过来抱我。”
就这么一句没头没脑,林携沉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住了。她急迫地问,“出什么事了,你跟我说”
“你过来抱我”,方泠泠撅着嘴,委屈的很,眼眶里有水润。林携沉如何看不见,她走过去,跪在地板上,将她揽进怀里,手轻拍她后背,真像是妈妈了。
“到底怎么了”
“昨夜有敲门声。房间有老鼠。我害怕,不敢一个人。你去哪了?”方泠泠泪水忍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
“对不起”林携沉说。三个字冒出来,不假思索的,感性越过大脑,直接指挥语言。
林携沉楞在当场,被自己柔情吓到。她的心中强烈地升腾起,以前从没有过的情绪。这样的情绪,只在那年父亲去世,妈妈哭得撕心裂肺时,她感受过,是心疼。她心疼妈妈失去了双腿,失去了爱人。
难道母性泛滥,自己真的把她当女儿了。
“好了,我的乖女儿”泪水蹭在林携沉的肩头,透过布料,她感觉一片潮湿。
“那你还赶我走吗?”
林携沉摇头。
方泠泠说,“知道你不喜欢我住这里,我给你房租,就住一个月,开学了我就住宿舍”。
林携沉想起妈妈那句,‘房子租出去,就是将灵魂租出去。’她说,“不用给房租。”
“这怎么好。”
“没事。你吃饭了吗?什么时候过来的”
“下午”
“我如果不回来,你怎么办?”
“你会回来的。我相信直觉”。
方泠泠破涕,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林携沉恍惚,怀疑她刚刚说得话是不是骗自己,到底那话有几分真。
“你老实告诉我,刚刚说得话是真是假。我要是发现你骗我,我就……”
“就怎样,打我。你舍不得。妈妈这个角色,你已经融入进去了。比我这个做女儿的还认真”
“你要说假话,看我不揍你”林携沉气鼓鼓拿起自己脚上拖鞋,佯装去打她屁股。
方泠泠笑了,“是有人敲门,霹雳哐啷,很响。我几乎一夜没睡。但敲得不是我的房门,是隔壁的。老鼠没骗你,是真的有,但我不怕。我只是一个人太孤独了,想你”。
林携沉不相信她说得最后那两个字,这人满嘴跑火车。但是她相信那句,太孤独了。
林携沉分析,她是一个倔强的,严重缺爱的人,否则不会把她当妈妈。
“算了,去洗澡。我去给你下碗面条,吃不吃”
“吃,当然吃”
洗完澡,方泠泠披着湿漉漉的长发,裹着一条浴巾就出来了。
林携沉一偏头,没法看,指责道,“怎么不穿衣服”
“习惯了,反正不出门,穿衣服干嘛”
“在这里,第一条家规,必须衣着整齐,”
“好了,好了,这就去穿”
方泠泠见林携沉脸色泛红,不知是生气,还是脸皮薄,她一溜烟,跑了。不想惹对方不开心。
出来的时候,她扭扭捏捏,脸色微红。穿了一套黄色卡通兔睡裙,胸前的两只耳朵耸上天。
在遇到林携沉之前她喜欢这套衣服,但今天,她好像讨厌这套衣服。很奇怪。尤其在林携沉面前她突然不想成为小孩了。
林携沉憋着笑,“来吃面”
“我就说吗?不能穿。太幼稚。明天我去买两件。”
“不幼稚,很可爱”。林携沉是真的觉得很可爱。
她伸手去拽那两只仿真耳朵。方泠泠乖巧地仰看她。
双眸撞击双眸,顷刻间,两人像是同时跌进了深夜的迷雾中,没有探照灯,看不清迷雾里的景色。
林携沉收回慌乱的心,提醒她快吃面。
家里有空房间,橱柜里有被褥,但没有提前晾晒。今夜,怎么睡?林携沉洗完澡,洗好她们的衣服后,站在房间门口发愣,迟迟没有跨进去。
方泠泠走过去,站在林携沉身边,眼睛往房里瞟,心想你的床又不是没睡过,但面上谦逊的很,“姐姐,你的床那么大,我睡觉很乖的。你就发发善心,我只占三分之一。”
林携沉回头看了看沙发,“明天帮你铺床,今夜你睡沙发。”
“姐姐,不要。你这么狠心,当心没人要”
“不劳你费心。我明天要上班”
方泠泠抿抿唇,“那好吧!我睡沙发”。林携沉扔给她一条毯子,道了声晚安,啪嗒一声,门关上了。
被扔在沙发上的方泠泠,怎么睡都不舒服。沙发不够长,脚踝搭到沙发沿,只能蜷缩着,翻身成了奢侈。
屋外霓虹闪烁,墙上石英钟滴答滴答。女孩的心被滴出一个洞,她想家,三层洋房里,什么也不留恋,唯独一张床,弱软宽大,是她珍藏的,不被任何人打扰的安全港。
方泠泠受不了,她要反抗。她决然裹着毯子,敲响那人的房门。只敲一声,门就开了。看到林携沉的一瞬,凄惨的神情里多了些委屈。
“我抗议,你虐待女儿”
林携沉穿得睡衣中规中矩,淡蓝色,不注意就是薄款的焊接工作服。冷静,疏离。
她抱胸,靠门框,似乎这一幕在大脑中提前酝酿过,“抗议无效,待遇按劳分配。”
方泠泠拼命踮起脚尖,身高一样了,妄图用突然拔高的身体与对方的无情对抗。
方泠泠直射她,余光瞟向大床,临近门的勇气被对方淡漠的表情碾压成泡沫。她垂下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你说得有道理,我支持你。”
脚跟着地,放软身体,声音变得异常诚恳,“绝对拥护你的政策,我可以睡地板”。曲线救场向来是她的强项。
林携沉转身看向地板,道理还不是一个样,需要被褥。又看看自己那张床,“不许乱动,不许说话,不许过界。你就可以上床”
“哦,这么多不许,幸亏没有不许放屁。”她一转身跌进大床,心里乐开了花,就知道你会为我心软。伸个懒腰,四仰八叉,“哇,好舒服,终于能伸直腿了。”
林携沉头皮疼,感觉自己说得话才是放屁。她即刻反省自己,让你不要心软,不要心软。看,对方得逞,还是自己主动邀请。
话说的真诚,身体也绝对真诚。方泠泠拥护她的三项原则,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睡在床上的她很乖,不动,也不说话。
纠结一上午要不要来这。最后还是抵不住心里的诱惑,收拾了行李。其实没什么,只有几件衣服,一个画板。
昨夜被吵,她一夜没睡。现在沾着床,身体放松,其次放松的是心情,方泠泠很快进入了梦乡。
林携沉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翻身看她,轻轻地笑了,睡着的她还是很甜美的,比醒的时候乖巧。
清晨,天还没有吐出鱼肚白,一切在沉睡,林携沉就起来了。今天是周一,她得去公司赶稿子,本来打算昨晚回来写,谁知时间浪费在那人身上和这人身上。
她煮了粥,米香味弥漫整个房间,家的感觉更加浓烈。
吃完粥,方泠泠还在睡。她将粥,小菜,鸡蛋还有一把大门钥匙放在餐桌上。带上门,去上班了。
临走前,她从另一间房的衣柜里掏出被褥和床单晾在阳台。
日上三竿,方泠泠揉揉眼,陌生又熟悉的场景,让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睡在林携沉的床上,想起以后一个多月都可以在这里,她的心立刻飞扬起来。
心田那朵云霞,飞到广袤高远的天空,开始变得五彩斑斓。
走到大厅,餐桌上的食物用菜罩罩着,她拿开菜罩,一张便签显目地摆在桌上。
字体娟秀,写着;我去上班,记得吃早饭。冰箱里有水果。中饭你可以出去吃,如果想自己做,千万保护厨房,还有厨房里的厨子厨孙。备注(我建议你出去吃。)晚上我回来做。如果需要钱,门口鞋柜上有个零钱盒,里面有零钱,不多,吃中饭够了。
方泠泠喃喃地念,又喃喃地加了一句,“讨厌,又惹人家哭”。
泪液充盈眼眶。是感动。如果妈妈在,一定也是这个样。
“我要学做饭。上班很幸苦,我要照顾她”。方泠泠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冲动,疯狂的,急切的,披荆斩棘般的念头。
她匆匆洗漱,吃早饭。然后出门了。
开门时,她看了鞋柜上面格子里,如她说得有个盒子,放着零钱,看了下,大约有一百来块。
她没拿,却笑了。她现在不缺钱。看着这些钱,倏然地,她想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才对得起她的关爱。
林携沉紧赶慢赶,尽量多存些稿子。家里有个嗷嗷待哺的雏鹰,说不定哪天那人心血来潮,她的时间就不够用。
今天这个班上得,比平时多累,像打了鸡血。她感觉脑细胞严重缺氧,同时感到了好多年前感受过的激情,像高考学习一样充实。
终于下班,她马不停蹄向菜市赶,向家赶。踏过喧嚣与车水马龙的街道,回到家天刚擦黑,楼道顶灯已然亮起,照着她风尘仆仆的脸。钥匙插进锁眼转动时,她闻到了香味。
打开门,桌上已经摆好了菜。隐藏心里的疑惑,没有第一时间问。
换鞋,挂包,拎着买来的菜,放厨房搁物篮里。
方泠泠套着她的围裙在厨房,正在给锅里的汤加盐,案板上是切碎的葱。见她楞在那,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方泠泠说,“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林携沉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顺着她的思路,“厉不厉害,尝过才知道。餐具你没弄坏吧?”
“你关心餐具比关心我还多”方泠泠撅嘴,显得有些委屈。
林携沉是个保守且念旧的人,妈妈和哥哥占据天平的两端。她说,“餐具是爸爸送给妈妈的礼物,很多年了,有纪念意义。”
“知道,我会加倍小心的。”
像是听出什么,林携沉很想保护方泠泠的天性,她那份不管不顾,无忧无虑。至少不能扼杀在她面前。
林携沉急忙又补充了一句,“其实,也没什么,这么多年了,妈妈都忘记了。”
桌上一盘宫爆鸡丁,一盘红烧鱼块,一盘青菜。林携沉还是不相信是她做的,“是你做得吗?那一次看你,你好像没有进过厨房?”
方泠泠端着烧好的一盘西红柿蛋汤,上面飘着一层碧绿的葱花,放在桌上。又去拿了两人的碗筷,“洗手吃饭,吃完了我跟你说”
林携沉很配和,最主要还是肚子饿。端坐桌旁,插着筷子,嚼着一块鱼,砸砸嘴,味道真不错。不死心又夹一块鸡丁,竟直是大厨级别。
再吃小青菜,开始皱眉,太咸了。舀一勺汤,抿了抿,可以喝下去,但并不好喝。两道素菜颜色好看,火候也不错,就是味道不咋地。
方泠泠给她盛了一碗饭,自己也盛了一碗。品尝自己做得菜,第一次做成此等效果,她还是很开心。林携沉发现,她晚饭比那日多吃了半碗。
林携沉要去洗碗,方泠泠拦下,说,“你上班幸苦,以后做饭,洗碗,我来。衣服吗?”
方泠泠脑筋转了一圈,“还是你洗”。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能同时学那么多,自己肯定做不好。
林携沉感觉今晚的方泠泠有病,好得有点不像她,忍不住,问道,“你在卖什么关子”。
林携沉不想将自己至于黑暗的小木屋里,在黑暗中待久了,会迷失方向。
方泠泠说,“怎不能白吃你白住你。我计划好了。上午帮补习班教小孩画画,打发时间。下午两小时的厨师课,回来正好做饭给你吃。你专心挣大钱。怎么样,感动吧!”
对方带着这种目的,林携沉心安了,小屁孩一瞬间长大了。她从沙发上弹起来,走向窗户边,拉来窗帘,路灯照进来,外面世界的五彩缤纷也照进来。
夜,人总是关窗帘,家里这位反到将窗帘拉开。方泠泠问,“你干嘛,别人会看见我们的。”
林携沉说,“我看看太阳还在不在西边。”
过了很久,方泠泠才悟出这句话。手中正握着解下的围裙,她用围裙满屋追着打她,林携沉边跑边说,“我不热,不用你扇风”
气氛一下欢快起来,满屋飘荡彩虹泡泡。
跑累了,方泠泠撅着嘴,将围裙扔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上去,“你别想打击我,你必须要成为我的品菜师,而且我不会付你钱”。
亘古不变的脸,生动起来。林携沉会开玩笑了。“荣幸之至,我的女儿开始懂事了”
两人笑完,闹完。林携沉说,“所以宫爆鸡丁,红烧鱼块,是你师父做得。那不好吃的青菜和蛋汤才是你的杰作。”
方泠泠站起来,仿佛跨过山河,跨过云海,跨过现在的自己,骄傲地介绍,“我。未来的顶级厨师,诺贝尔厨师奖得主方泠泠有话要说……”。
林携沉捂着肚子,歪靠沙发,弯腰,咯咯笑个不停。很久,很久,久到一个世纪,久到林携沉自己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曾经这么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