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前年，社员们传说有医疗队在村西边的时候，爷爷病重躺在床上。大家都在议论神仙看病的事，我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母亲对父亲说：要不你也到那个树林里求神仙给你爹弄点药？我看他背上这个脓疮越来越大了，这两天也不吃不喝了。父亲说，我是县委委员，我怎么能信这个呢？我们还是请钱先生来看看吧。
这时就听见奶奶在房子里面喊，你们快进来！
父亲和我急忙进屋，来到爷爷床前。爷爷的房间很昏暗，床边放着一盏煤油灯。借助灯光，我看见奶奶坐在床沿上，给爷爷一边用碗一勺一勺地喂水，一边在擦眼泪。爷爷平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奶奶送来的水在爷爷嘴边，爷爷不知道吞咽。我趴在爷爷身边，见爷爷的呼吸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我轻声呼喊着，爷爷，是我，我是小，你看看我。爷爷微微睁开眼，嘴唇抖抖，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父亲说，我去给你请钱先生去？爷爷摆了一下头。爷爷看到我，直盯盯地望着我几分钟，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嘴角抽搐了两下，全身就不动了。我突然感觉到，爷爷已经离我们而去了。我再也没有爷爷了。我号啕大哭起来，父亲却背过脸蹲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奶奶泣不成声，妈妈在一旁擦眼泪。
掩埋了爷爷，一家人无所适从。我躺在床上，两天没有起床。我就想不明白，爷爷本来是在背上长了一个小疖子——起初可能只能算是毛囊炎，怎么就要了爷爷的命呢？
前些天，父亲请来钱先生给爷爷看病，我给钱先生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钱先生撩起爷爷的衣服，看了看后背，就说，没事，就是一个小疖子，我贴个膏药就好了。父亲问需不需要吃点药？钱先生说不需要，我这是专门治疗脓疡的膏药。这是小毛病。只见钱先生从药包里面拿了膏药，在煤油灯上烤，膏药烤化以后撕开。这时钱先生对父亲说，你给我弄点开水来；又对我说，你去搬个凳子来。等父亲把开水端来了，我把凳子搬来了，钱先生的膏药已经贴在了爷爷的创口上了。我本来好奇，想看看那膏药上撒了什么药，结果不但我没有看到，父亲也没有看到。父亲说，开水端来了。钱先生说，算了，不要了。又转向我说，凳子先放在那里，好了，后天我来换药。今天我就走了。不过，今天这个膏药是很贵的······哦哦哦，钱先生还没有说完，父亲就叫我，快到你妈那里拿钱去。钱先生结结巴巴地说，陈县委，您老人家原谅了，这药是我个人买的中草药熬制的，不是大队合作医疗的。不过，你是长辈，又是县委委员，我少收一点，本来是二十块的，你只给十块吧。我到妈妈那里拿了一把零钱，凑够了十块，递给了父亲，父亲给了钱先生。钱先生连声说谢谢，把钱放在裤兜里，转身就出门了。
钱先生刚走出门，小顺就来了。我没有看到小顺，还是继续伸展我的情绪。我大声说，我们一年到头来，收入也只有几十块，甚至“透支”，他这一次就收十块，太狠了吧？！
小顺这时候像是知道什么了，插嘴说，钱先生走到哪里都卖他自制的药，用假药充当好药，只想到赚钱。
父亲说，不要说那么大的声音，人家还没有走远。
我说，我就是说给他听的。我问父亲，刚才他给爷爷贴的什么药？我想看看，他却让我去搬凳子；我搬来了，又用不上，害得我也没有看到他那膏药上面撒的是啥药粉。
父亲说，这就是医生的手艺呀，这种手艺是不外传的，人家就指望这个赚钱。
我又问，爷爷交了合作医疗费，为什么还要我们再交钱呢？
父亲说，钱先生用的不是合作医疗的药，是他自己熬制的。算了，不计较这个，只要爷爷病好了就行了。小顺也不要给别人说我们刚才说的话。
小顺说，我当然不会的。你们好好照顾老爷子吧。说完就走了。
后来，每隔两天，钱先生就来给爷爷换药。爷爷的精神越来越差，开始发高烧了，也不能吃饭了。前天我掀开爷爷的后背，看到疮面流了很多脓。父亲几次请钱先生给爷爷一点药吃，可钱先生总说，这膏药是中医的秘方，是祖国医学，治好了很多人，那些西药哪有我们祖先的药管用呢？只要坚持贴膏药就能好。
我对父亲说，不管是中药还是西药，能治病就行啊，为什么钱先生不给爷爷用西药呢？父亲说，钱先生总希望他的药比西药好，喜欢用中药，不喜欢用西药，可能想证明什么。
爷爷这两天不吃东西了，也不说话了，父亲再请钱先生，钱先生却推三说四地没有来。今天早上，父亲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奶奶叫父亲，你给老爷子添一点稀饭去。父亲却说，怕是他不吃了啦。
爷爷走了，让我悲痛欲绝。我躺在床上两天没有吃东西。
奶奶劝我，不要想那么多了，爷爷死了，是他的命不好，你要吃饭呀。
我大声喊出来了，本来爷爷不会死的，但那个钱先生不给他吃药，每次贴个膏药还背着我们全家，生怕我们看见了他的秘方。每次给十块钱，还留他吃饭，给他杀母鸡煨汤。什么德性？
父亲听我这么生气，急忙走到我跟前说，可别这么说，钱先生对我们不会错的，长辈中我们还是亲戚，你还应该叫他哥哥。给你爷爷治病，他也算是尽力了。
他尽力了？中药来得慢，又不靠谱，西药来得快，又可靠，他却坚持要中药，不用西药，他就是故意不给爷爷用好药的。爷爷没有被中药治好，是中药毁了钱先生的名义，还是钱先生毁了中药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