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半年后，我初中毕业。
雨后的中午。我端着菜盘子从厨房到堂屋，嘴巴里还不停地唱着样板戏歌：“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在泥巴窝里。
奶奶抹着桌子说，今天是我红雨十六岁生日，看他高兴的。
母亲端个菜盘子过来说，妈，您说错了，今天是红雨满十五岁的生日，过了今天才吃十六岁的饭。
姐姐接着说，今天红雨高兴，不只是他过生日，是他马上要上高中啦。姐姐转身对我说，我都给你的被子洗好了，毛巾、牙膏、牙刷都是新买的。
母亲说，你姐姐高中放暑假，昨天回来，今天我们就是全家大团圆了。今天没有肉，奶奶煮了一盘子鸡蛋，没有煮红薯，一桌子都是青菜。等你爹回来，我们就吃饭。
说曹操，曹操到。爹回来了。
父亲回来也不跟我们打招呼，一屁股坐下来，端起碗就吃饭。母亲说，我们都在等你，你倒好，回来了也不等我们，什么话不说就自顾自地吃起饭来。你到大队问红雨上学的事咋样？
父亲说，公社革委会主任说我们家已经有一个高中生了，今年老二就不能再上高中了，要让别人家的娃子去。
妈妈一听，大声吼起来：这是什么混账话！
姐姐马上就哭出声了：我们红雨一直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数学一直是全班第一，他不能上高中，谁上高中呢？要一个家里只有一个人上高中，那我回来让弟弟去上。
我木讷地站在桌子旁一动不动，突然间，我不由自主地跑到院子外，顶着暴雨，仰天大吼：老天爷，我要上高中！
姐姐急忙追出去，冒着大雨，强行要把我拉进门。我像发疯似的往外跑，妈妈也出来拉我，两个人拉我进了门，强行把我按在凳子上。妈妈大声训道，上学是大事，但吃饭也是大事。
现在一家人都不作声了，就在桌子旁呆呆地站着。不行，我要去找他们去。我气哄哄地扔出这句话，起身就往大队跑去。
大队办公室里，一群人围着大队支部书记，争吵着：
为什么不让我的娃子上高中？
比我娃成绩差的都去了，我们娃为什么不能去？
我娃子那么爱学习，却不能再读书了！
上高中也开后门吗？
一群男女社员在大队办公室把大队支部书记围个水泄不通，唾沫星子都飞到书记的脸上了，杜文杰书记只在那里用袖子搽脸。
我看这情景，没有再开口，知道了有许多人也为上学的事在找大队领导算账。我就先听听大队如何回答这些问题。
社员同志们，杜书记在那里大声喊着，大家不要吵，不要吵，你们听我说。
人群安静了许多。杜书记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穿着一身蓝色的卡其布中山装，留着大背头，右手夹着一支白色的香烟。这时，只见他深深地猛吸一口，片刻，烟雾从他的两个鼻孔直挺挺地喷出，足有三尺多长。他这样做，我估计也是在有意停顿一下时间，思考如何回答社员的问题。他接着说，娃子们上高中，这是大队支部决定的。现在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让谁去上学，要由贫下中农说了算。
人群中有人争辩：我们都是贫下中农，怎么就没有问我们呢？
你能代表贫下中农吗？杜书记说，贫下中农管理学校，那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参加讨论。只有贫下中农代表才能参加讨论呀，你是代表吗？你不是代表，你当然不知道了。
问话的人瞬间愣住了，骚动的人群一下子凝固了。
杜书记真理在握，越说越来劲：当然喽，贫下中农代表提名后，还有大队党支部最后讨论决定嘛。现在上高中的名单都是支部集体讨论决定的。
我在一边低声嘀咕：为什么不按成绩升学呢？成绩好的去不了，成绩差的却去了呢？
这话杜书记还是听见了：贫下中农管理学校，贫下中农就权决定谁去！成绩好，算个屁？你思想不端正，说不定他搞的那一套是“封资修”的呢，我们要看的是他红不红！
红不红怎么能看出来？我不服气了，也大声嚷起来。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再说了，我的眼睛也是雪亮的！
这一下我不再问了。听得出，杜书记明显是在压制别人说话。周围的群众也鸦雀无声了，我估计大家都在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雪亮”的了。我害怕了，我怕这个“封资修”是针对我来的。
我回家了。
我绝望了。
我想到了我失学了，我没有学上了，我不能再读书了，我要做一个农民了，我要“打牛后半截”（就是用鞭子跟在牛后面抽打犁地耙田的牛）了。
我是那么渴望读书，今后我的成绩再好也没有用了。我看了《青春之歌》，才知道中国有个北京大学，北京大学有很多学生，他们是那样的优雅知性。而我就成了一个农民，我就要变成一个大老土了。我人生就是这样完了，接个媳妇生一大堆孩子，然后每天聚集到队里路上，抽一袋烟，谈谈今年的收成。可是，我还小啊，才十五岁啊！
晚上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现在爷爷不在了，我又不能上高中了，我就更是感觉到了灭顶之灾，我实在见不了人，也不敢见人。我实在是想不通。小学、初中我成绩一直是班上前三名，初中以后也一直是班上的学习委员，那些成绩差、平时没有被同学放在眼里得同学却能上高中，我却不能去？我真的无脸见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为什么上学不按成绩录取呢？贫下中农推荐上学校？贫下中农咋知道哪个学生成绩好坏？贫下中农咋看得出那个学生是红的？哪个贫下中农参加推荐学生上学了的？一连串的问题，我想不通。假如我不好好学习，成绩不好，也不想读书，你不让我继续上学，那我就认了。但是，我好好学习了，也努力了，分数也是全班第一名，全班去了八个，为什么就没有我呢？为什么不按分数去录取，却多出一个政策：一个家里不能有两个高中生！这是什么政策？这是狗屁政策！上高中不讲成绩，没有一个标准，一年一个政策，你说这样就这样，你说那样就那样，还有没有规矩？还有没有王法？政策算个狗屁东西？！我怎么这么背时呢？
不知是什么时间，窗户外边已经大亮了。就听见有人在院子里说话声：还没有起床，是妈妈的声音。妈妈说，昨天夜里哭了一夜，想让他多睡一会儿。
我实际上睡着了一会儿。我梦见了爷爷，爷爷说，他的疮本来是可以治好的，就是因为钱先生不给西药治疗，才导致了最后的不治。爷爷还说，那膏药是骗人的，根本不是药，就是膏子（膏药的基质）加了一点楸树叶子。这东西，中医书说是治疮的，但是它根本治不好疮。爷爷平时不多说话，但这些道理不知道是怎么说出来的。我似懂非懂。但我知道，爷爷有委屈，托梦给我，好像是要告诉我什么。
我听见外边的声音好像是在说我。我也睡不成了，就穿好衣服起床走出房门。我们红雨起来了，母亲又转向我说，红雨，冯校长来看你了。
校长这么早啊？我一看是大队学校校长，连忙打招呼，但我还睡眼惺忪，矗立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你坐下，我给你说个事，冯校长急切的样子。
我也迅速搬来凳子，坐在校长跟前：冯校长，什么事？我没有能上高中，我觉得冯校长也有责任。所以我对冯校长也没有恭敬。
校长说，是这样子，你初中毕业没有能上高中，我也感到很遗憾。你在学校的成绩一直很优秀，这我都知道。现在学校急需要老师，我想请你去当老师。先带小学课，等你复习了中学课以后，就请你带初中的课。我看中你斯斯文文的，是个当老师的料，以后你还会更加进步。你愿意吗？
我一听当老师，我顿时来了劲儿。因为这样我可以继续看书学习，而且现在就给我说以后可以当中学老师，我自然很高兴。我没有犹豫，校长，我同意！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我不同意。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走了进来：我们红雨还小，还不到十六岁，动不了那个脑筋。冯校长，你先回去吧。
父亲是县委委员，好像对校长没有多少客气话。冯校长起身连声说，好吧好吧，就告辞了。
回来也不商量一下，也不问我是什么想法，就拒绝了人家。我很不高兴，我想当老师，我要当老师。当老师可以一辈子看书，看我喜欢看的书。
母亲也抱怨：是呀，你一大早到哪里去了？娃子好不容易有点精神了，你又来个泄气。
父亲说，我有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我上高中你都没有本事弄成，还能有什么好事？
这一回真的是好事。父亲很神秘地说，昨天大队钱先生找到杜书记，说是想让你到大队当医生。今天早上我到大队找杜书记，也是想请他给你安排个事。杜书记就问我，如果你同意，就让他到大队当医生。虽然是赤脚医生，但那也是医生。现在不都说两个职业最好嘛，“一个方向盘，一个听诊器”，这两个是铁饭碗。
我不当医生！我态度明确，我看钱先生那样子就够了。当医生很脏，夜里还要出门给别人看病，特别我不喜欢那个钱先生，他就是个“五类分子”。
我一连说了好几个不当医生的理由，父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愣在那里。可是没想到这时妈妈到来劲了：娃子，当医生好，当医生好。医生好吃香吧，给别人看病，别人都巴结你，以后你不愁找不到好媳妇。再说了，自己有个头痛脑热的，看病也方便。
母亲有慢性支气管炎病，总在吃药，这话自然就说出来了。但说找个好媳妇，我倒没有这样想，我不想这样没有出息，很小就找媳妇。
父亲接着说，别人想当医生还当不了呢，人家不是看我是县委委员，怎么会让你当医生呢？跟你一起毕业的初中生好几十个，还有几个是高中生，他们都是削尖了脑袋想当医生。你娃子不知道还在跩什么？
我拗不过父亲，沉默了。
你要是不想当医生，那你到公社当拖拉机手，你去吗？
拖拉机手？我问。
是的，你要是能当拖拉机手，天天到哪个大队犁地，那里又是杀鸡宰羊，又是撒网捞鱼，顿顿有肉吃，天天有酒喝。
我不去，我说，我不稀罕喝酒吃肉，我更害怕夜里犁地遇到坟头上的鬼。再说了，拖拉机手没有一个是爱看书的。我要看书学习，我要找个能看书学习的职业。
我就知道你不愿意，父亲说，拖拉机站想让你去，我当时就没有同意。好，等你姐姐回来了，跟她说一声，她如果没有别的意见，你就过几天参加公社里的培训班。父亲这好像就是最后的决定了。
姐姐比我大四岁，在上高中，懂得的事也多，家里的大事都是姐姐在做主。我想姐姐自然也会选择让我当医生的。因为在他们眼里，当医生比当教师要“肥”，要吃香，在农村有地位。教书先生总是“穷先生”，医生看起来也是个做学问的。但我一想到要跟那个钱先生在一起工作，我心里就烦。
正在说这事，这事的当事人就来了。杜书记来了？父亲上前打招呼。大队杜书记喜欢视察工作，没事了总是到处转转。戴上一个小型的浅灰色的草帽，穿一件白色衬衣，一条蓝色裤子，这几乎是一个基层干部的标配。杜书记进门坐下就说，我来有两层意思，一来觉得红雨没有能上高中，是个意外，表示遗憾，我们并不希望这样。二来大队决定让红雨去当赤脚医生，这是大队的大事，我特来通知一下。这既是大队支部的决定，也是大队卫生室的需要。他转身对我说，你年轻，有文化，脑子灵，当了医生，除了当好医生以外，还有卫生知识宣传的任务。
我能宣传什么呢？
你要做科学宣传，他很郑重地说，去年我们这里传说神仙看病，结果弄得很多人不干活了，天天就去求仙拜佛，大队产生都没有人搞了。你当了医生，就要宣传科学，反对迷信，教育群众，有病了找医生看病，不要再去信迷信了。
我听得有些云山雾罩。
杜书记起身说，行了，以后慢慢你就知道了。
父亲把杜书记送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