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的第一个病是在第一天上班的路上。
半年的赤脚医生培训班结束,我就回到了大队,自然就当上了一名赤脚医生,也不需要考核,更没有什么职称证书。我参加了培训班,就证明一切。老实说,有些赤脚医生一辈子都没有参加过培训,就是“以师带徒”学出来的。这在中医尤其为多。可以说,中医在我国解放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以师带徒,并没有现代意义上的中等和高等教育。所以,农村这部分人身上就有了“庸医”“巫术”的诟病。
培训班结束,回大队当了赤脚医生,这是我的归属,是我不甘又不得不从事的行当。当然,有一点我还是庆幸的,就是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看书学习了,不管是什么书,反正可以正大光明地看。
赤脚医生,顾名思义,就是农民中的医生,当医生的农民。劳动报酬是按工分计算。我按最高劳动力拿工分,每天计12分,每个月就是这个月天数的12个分,一天不少。这样一来,我们家一下子摆脱了“透支户”(每年全家挣的工分不够买生产队分给你的粮食,叫透支户)的境遇。过去家里有奶奶,有姐姐、弟弟和我,六个人吃饭,只有父母亲拿工分,每年挣的工分都不够买当年已经发的粮食。我不再是吃闲饭的人了。这是当赤脚医生意外的收获。
上班第一天,我穿上了回力鞋,轻步往大队卫生室走去。仿佛,阳光在我心中永驻,春风在我身旁流淌,鸟儿在我头顶歌唱;我满腹经纶,学成而归;我青春年少,精力充沛;我从此开启航程,奔向人生远方。唉,走路就走路,哪有这么多异想。
你回来了?有人跟我说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一看,是我们队上的蔚三,遂问:这不是新郎官吗?你干什么去?
蔚三说,我正要找你看病去,正好,这里没有人,我就跟你说吧。
那很好,你身体不舒服?
只见他垂头丧气地对我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看该怎么办?我对不起我媳妇。前天结婚那天夜里,我要跟她亲热,但她只说不不不。我不依不饶,她半推半就。结果床上弄了很多血,第二天她不理睬我了,我怕得要死,没脸见她。我对不起她。我不知道她这个伤口会不会好起来,是我害了她。
那你找我干什么?我问道。
你能不能去看看?
要我看什么?
看看能不能用点药治疗一下。
他这么一说,我也蒙圈了。我突然大笑起来,要我去看那个伤口?打死我都不能去看。那可不是一般人随便看的。也没有必要看。但我该怎么给他说呢?我知道结婚女人会疼,我也知道结婚女人会出血,但我不知道男人会害怕成这个样子。说白话一点:我能知道不正常的是个什么样,但正常的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样了。哎,我认定:结婚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
我突然意识到,我还有这么多不知道的,我是多么的肤浅!但我不能在这里说我不知道,因为我是医生,我应该知道这些知识。
我认真起来:这样吧,我也不用看那个伤口了,不看我也知道是什么样。但我现在不能跟你细说,你看我今天第一天上班,不能去晚了。你明天进城去买一本《新婚期卫生》书看看吧。不懂的地方,我们再讨论。
我算是给他打发走了,望着他怏怏的样子,我立即感受到我要补这一课。
这事我一直惦记着。我们这里先把这个事的结果说了。
约莫有一个月了,我又遇见了蔚三。
现在怎么样了,你们两个?我急忙问他这事。
他说:现在她也不说疼了,也不出血了。后来她主动要我,她自己一个劲地在那里动来动去,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但是看样子她很舒服。现在她天天要我。唉,不给你说了,说了怕你受不了。呵呵呵!他在挑逗我。
他笑呵呵地走开了,看样子他是看了我推荐的书了。看来我也得看看这本书。男女正常是什么样子的。
我才当赤脚医生,很多知识和疾病我不懂,但我要向老中医学习,不懂也要做出懂的样子,不然被人瞧不起。
我到卫生室了。刚到门前,迎面就碰到了卫生室的钱先生和秋红。秋红问,你学习结束了?我说是的。秋红接着说,早就盼你回来,这下子可好了,我们又多了一个医生。我一边回答一边往里边走。打量着我将工作的地方。
大队卫生室有两间房子,虽然是砖瓦结构,但墙体的砖是用泥巴衔接的,房顶用木质的大梁支撑。两间房子分了四个功能区,进门是诊断室,肌肉注射和输液都在这个半间房子里。这半间房子后面是制剂室。另外一间前后隔成两个医生的床铺。在门诊隔断墙上,张贴着两张大幅的图画,一张是毛主席接见□□的像,一张是毛主席批示:赤脚医生就是好和6·26指示: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每个人一走进卫生室,首先看到的就是这两幅标语。
卫生室原来有两名医生,就是钱先生和秋红。钱先生两年前给我爷爷治病,我已经见过。40来岁,尖尖的脸,看上去不到一米七,中等偏瘦,说话声音低沉,慢悠悠地,斯斯文文地,一看就知道是个城府极深的老中医形象,给人一稳重感,信任感。实际上他是最早培训的赤脚医生。秋红医生是个20来岁的姑娘,一时还看不上有什么特点。大队要求医生住在卫生室里,看来钱先生和秋红在这里住。
钱先生说,回来就好,就不要闲着了,快帮给我准备敷料,我来给他们换药。
我一看,室内还有一些姑娘,她们都讲的是普通话,估计是大队林场的知识青年。我让她们坐下,也就势儿跟他们寒暄了几句,看来他们是已经看过病了,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钱先生忙着准备给病人换药,我一看,四个人都在等着钱先生换药。我准备好了敷料和器材,端来器材,凑近一看,钱先生换药并不需要手术台上的一套器材和消毒设备,而是需要牛皮纸和药粉。我看到钱先生撕开一个草纸,用手指搓了一个纸条,沾上了他事先准备好的药粉,然后往臀部创面的深处送去。我想说什么还没有说,钱先生就一个一个地换好了,皮肤上都贴上了橡皮纸膏药。
钱先生说,中午了,你先回去住几天,等稳定下来了,我们几个排个班,轮流到这里住。如果夜里有人病了,也好有个地方找我们。说着,他们两个就走了。
我看到卫生室也确实没有病人了。我正想拿书来看,进来了我们队上的小顺。小顺说:快来给我包扎一下。
你这是怎么啦?他没有作声。拐着腿,一走一瘸地走进卫生室。我一看腿上在流血,赶忙让他躺在诊断床上,用一个消毒的棉球按压在伤口上。他哎吆哎吆一个劲地说疼。我检查了一下,没有骨折现象,一个地方出血明显,其他地方只是渗血。我笑着大声喝道,不要哎吆了,没有骨折,你哎吆个啥。
小顺小学毕业没有上完就辍学了。他干农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天高兴了,就到地里干活;今天不高兴,就在营子里晃悠。我估计他这是又到哪里发癫了,摔伤了腿。
你这是怎么弄的?我还是要问清楚。
他低声说,不好说。
我说有什么不好说的。
他看了一下卫生室,估计是觉得没有别人,也觉得我比他只大一岁,就给我讲起他是怎么弄伤腿的。他说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我问什么秘密?
他说,我们队老金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老金四十多岁,在村子附近的铁路上当工人,常年夜班,一弄几天都不回家,如果休息,都是上午回家,所以人们很少看见他,对他都不熟悉,也可能是农民觉得在工人面前低人一等,不敢跟他多说话。
小顺说,前几天老金回家,我嫌球的没吊事,刚好路过他们家的窗户,就听见屋里有“啪啪啪”的声音。我停下来再听,就发现老金说,我要弄死你。他媳妇说,我也要弄死你。一会儿又是“啪啪啪”的声音。我当时就吓了一跳,正想到大队向孙书记报告。但是我还没有走,一会儿就听见他们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很奇怪。等屋里没有动静了,我就走了。后来我就发现,只要老金一回家里,他们就关上门,我就走到他们窗户跟前听,总能听到“啪啪啪”的声音。今天老金又回来了,我就想爬上他们家院子上的墙上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结果,刚上去,那砖头是松的,我一下子从院墙上摔下来了,下面刚好有一块石头,腿擦在石头上,就这样把腿弄破了。应该没有大问题,就感觉腿皮子有点疼,别的没有什么吧?
他说完了,我也给他包扎好了。他问我,他们那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他要弄死她?是不是老金的老婆不生孩子,老金恨他的媳妇要弄死她?
小顺说的这事,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作为赤脚医生,也能估计到:莫不是他们在做那事?但是,为什么老金要弄死他媳妇?为什么会“啪啪啪”地响?老金打她了?我说不清。我确实听人讲老金经常骂他的媳妇说,养一只鸡也会下蛋,你不生孩子,要你干什么?老金两口子一直没有孩子,但平时又看他们两口子关系很好。
老金们两口子都是外地人,他们待人友好,村里人都喜欢他们。觉得他们家跟我们当地的家庭不一样。老金比他的媳妇要大十多岁,更引起人们的注意。老金在当地附近铁路上上班,媳妇在农村干活,这在我们当地是绝配的家庭。因为媳妇在农村干活,可以有粮食吃,哪怕是红薯、包谷(玉米)也能吃饱,而农村里最缺的是钱,许多人衣服都是自己纺织的棉粗布自己做的衣服,而如果有钱到城里去买一件洋布做的衣服,那这个人绝对洋气,大家都羡慕他。老金在铁路上上班,不管钱多钱少,经常买一些农村没有的东西。老金家就很受全队人的羡慕。
后来听小顺自己说,他的腿好了以后,又有几次偷偷摸摸地跑到人家的窗户前去听。他不敢再上那个院墙了,就想从窗户看看两口子到底是在干什么。估计是人家在室内,他在外边,他趴在窗户伸头时,被老金看见了。他说老金穿个裤头子跑出来撵他,拿块砖头要打他,他只听见老金说,老子一砖头拍死你,吓得他屁滚尿流地跑了。以后再也不敢去听了。后来我对小顺说:
人家在家啪啪啪,
你上墙头去观察。
一不小心蹬掉瓦,
趴在地上来找牙。
小顺说,我确实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