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轰隆作响,天边闪过一道利剑,将夜幕划得稀巴烂,光影碎成无数块残渣,刺向回忆里的两个人。
虚幻的人影终于淹没在滂沱大雨中。
春本树自嘲地笑一声,现在想来,那句话或许不是她许给林冬雨的承诺,而是施予自己的诅咒。
春本树极少讨厌过什么,可此刻,她审视着林冬雨的脸,由衷地讨厌右上角那可耻的白色绷带。
讨厌可以被这东西左右的心跳,更讨厌被轻易扰乱秩序的自己,她希望林冬雨别再看她了,可林冬雨偏不,双目瞪得发红也不眨眼,像是非要逼到她答话为止。
可是,
要怎么回应这句开场白?
我们,好久不见。
需要回答吗?
要怎么回?
别来无恙?
春本树不想说违心的话。
绿灯亮了。
后车催促的喇叭声制止了她们继续无声的斗争,林冬雨似乎不太甘心地回正身姿,车子缓速前行,雨刷器快速卷走滴落的水珠,新的一轮又猛烈地砸下来。
“我请客,今晚能不能陪我吃饭?”
“我带你吃好吃的。”
雨好像下进了她的嗓子里。
春本树感觉自己被淋透了。
如今的林冬雨说起这种近乎于哄人的话时,丢失了柔软的娇感,取而代之的是失谐的苍白。
无温的音色不适用于示弱,但你知道她就是在示弱,真心的。
于是听起来就更加笨拙。
为达到某种目的找的借口也很拙劣,沉滞到春本树一眼就看穿这是个借口——aimless所有部门都是同一时间点下班的,这个点去,哪还有人在。
她现在是破罐子破摔了,那么自己也不用再配合她演戏。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想和我一起吃饭。”
“现在是晚餐时间了。”
有问有答,答非所问。
春本树霎时哽住,即使是意料之中——有太多事情林冬雨都没有告诉她答案。
“呵…在下班时间特地找我出来,只是为了吃饭?”原来悲哀到了一定程度反而是会先笑出来。
车厢光影暗淡,春本树向左窥觑,她的脸部轮廓却被衬得更加清晰,至少不再是一个只穿梭在午夜梦回间的模糊影像。
林冬雨眼睛紧盯前方路况,平铺直叙地接话:“嗯,可以么。”
春本树指尖抠了抠掌心,极快地否决,“我不想吃。”
“是不想吃饭,还是不想跟我吃饭?”
话音伴着又一声惊雷落下。
春本树瞬时收回余光,不懂她为什么要颓唐地笑?
头偏另一侧,视线所及只有不断倾泄,不断捶打着车窗的雨水,春本树没有从她给出的选项中选择,而是平静地说:“我没有和你一起吃饭的理由。”
“林总监想和我一起吃饭的理由是?”
春本树自是知道这是自己多年再遇后第一次称呼她。
显然,怔住了的林冬雨同样意识到这一点。
“今天,客户推荐了一家正宗的日本餐厅,说菜品很不错。”
春本树未响应,由此想到了一个日本人?
“以前…你很喜欢尝试一些好吃的食物。”
为什么林冬雨要提以前呢?
如果她不提的话,春本树决计会恪守下属的职责,她们的对话会一直平静地持续下去,今晚相处的时间也会更长一些。
我们不能当以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吗?春本树话到嘴边,被林冬雨更快落地的话音堵了回来。
“我已经预定好了座位,二人席。”
两个人的视线都正视前方,春本树无奈猜想,是不是正因为看不到对方的眼睛,林冬雨才可以这样毫无负担地给她制造负担。
好在时间让她学会了不再甘愿去承受这些。
“我现在已经没有想吃的东西了。”
没有想去的地方,没有非要在一起的人。
现在的春本树只想要安静地度过余生,不想去寻求什么真理和意义。
“不吃饭也可以,我送你回去。”
她坐姿未动,只是声音末梢随着一声极轻的叹息。
春本树宁愿是自己幻听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不用,你在前面停车。”
“我送你。”
“你做什么事情都只顾着自己的心意吗?”
林冬雨无话可说,车平稳停下路边,十几米之外就有一个公车站台。
春本树未留只言片语,解开安全带,手还没有碰到车门开关,身边的人突然欺身而来,眼镜不堪其扰从鼻尖掉落,下一秒,嘴唇上就有了属于另一个人的,陌生的温度。
春本树震惊地偏头,却让双方的唇更严丝合缝,承受她的吻,限期三秒,过后,春本树推开了她的肩膀。
毫不犹豫地下车,裙摆刚淋到雨,听见另一边车门开启,回头。
林冬雨动作很快,已经打开半扇车门了。
春本树本能地缩回腿,钻回车厢里,快速拉住她的手腕,“你在做什么!”带着掩饰不住的怒气。
外面那么大的雨,她是觉得自己的伤口不会感染吗?
看着对方不那么清晰的脸,春本树才意识到自己的眼镜还掉落在脚下的某一处,而林冬雨忽然反握住她,用了很大的力气一扯。
她的脸被迫靠得林冬雨很近。
现下的距离,哪怕她近视都能看清林冬雨湿红的眼眶和蹙成一团的眉毛。
“很大的雨,让我送你回去。”她说,声音隐有几分颤意。
雨一瞬间下进了春本树的眼睛里,视线忽然就变得模糊不定,她强硬地归为这是失去眼镜的后果。
僵持了一分钟,春本树嗟叹地将手抽回,坐好,关车门。
林冬雨也坐好,关车门,点开车载屏幕上的导航,简短地问:“地址。”声音再度平稳了起来。
春本树没立即作答,也不用语音功能,反而将地址输入了进去。瞥到林冬雨脸上转瞬即逝的诧异,其实春本树想告诉她,来中国第八年,她早已学会使用拼音26键。
失神间,林冬雨已经捡起她的眼镜,春本树接过来戴上,耳边传来一句,“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的。”
车子立刻动了起来,这句好奇就显得和随口一问就没什么差别。
“视力变差的时候。”
“什么时候视力变差的。”
林冬雨该明白她的回旋,可她摆明了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两年前,刚来上海的时候。”
“度数深吗?”
“不深。”
话题便停在了这里。
从公司开到这边花了半个多小时,回春本树家也是同样的车程,不过,在导航显示还有三公里的时候,这场不在天气预报里的雨彻底停了下来。
很多在大城市务工的外来工薪族对居住条件没什么要求,经济实惠才是最主要的。
春本树没在这方面克扣自己,高级技术绘图师的薪水足够独自在中国生活的她负责好自己的衣食住行,物欲食欲逐年降低,只能在其他部分弥补了。
她在离公司50分钟公交的区域租住了一间不错的单身公寓,小区门口就是公车站台,地铁站也在附近,周围有商圈,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因此,最后几公里的车程不如之前顺畅,开一会儿就出现一个路口,碰到红灯的概率也高得出奇。
还好,总算是停在小区楼下了。
“谢…”还拎在嘴边。
“我肚子好饿。”又被林冬雨抢先。
“中午陪客户吃饭没吃饱。”
春本树无语凝噎地看了她一眼,可太清楚她的言下之意了。
晚上的饭也没吃成,还辛辛苦苦开了一个多小时车,饿了,是理所应当。
而且还要春本树负全责。
非自愿被上司亲自开车送回家的下属春本树抬手看手表,快八点了,这是一个说早也早,也晚也晚的尴尬时间。
“你不饿吗?”
“你想怎么样。”
两个人同时说话,又沉默了数秒。
林冬雨侧目而来,眉毛耷下来说:“我想吃饭。”
春本树又哽住了,她很想说那你就去吃啊,但她怕林冬雨说我和你一起吃,那又回到了今晚的起点。
“我想吃你做的饭。”
很会得寸进尺。
春本树咬牙切齿,但没问为什么,她对现在的林冬雨有个明确的认知,她只会阐述需求,不需要说明理由。
何况…
她又盯着那块白色绷带出了神。
恻隐之心驱使着她,能有什么办法。
“家里没有什么食材,不介意的话…”
话还没说完,林冬雨就熄火下车了。
她走得很快,像是去晚了就真没饭吃了一样。
“你知道我住哪一栋吗就走那么快。”
春本树对着她的背影无奈地嘀咕了一句,又迈大步跟去,直到肩并肩。
春本树家里没有给客人的拖鞋。
唯一的一双夏季家居拖鞋被林冬雨占为己有了,这个是春本树自愿的。
赤着脚丫子独自在厨房制作晚餐,无心去管外面的人在做什么,四十来平米的居室藏不了太多东西,况且该留在过去的东西已经丢弃,她没有什么秘密害怕别人去挖寻。
从冰箱里拿了鸡蛋和牛肉,春本树没去问林冬雨吃不吃这些,从理智上来说是不想给她挑三拣四的特权,更根本的原因恐怕是知道她的喜好。
而且林冬雨嘴不挑,只是肠胃不好,生冷的食物不能给她吃。
也不知道现在好一些了吗?
牛肉解冻、切好、混合调料腌制,电磁炉上的锅气也沸腾,面条下锅,敲鸡蛋。两个鸡蛋相撞的一瞬间,春本树陡然一顿。
热气弥漫到镜片上,她忽然停下了所有动作,双手失力般撑在灶台上。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不太真实。
不。
不止是今晚。
和林冬雨有关的一切都不太真实。
和林冬雨的第三次见面是在国庆长假之后,春本树回了一趟日本看望外婆,再回来时带了一些伴手礼,终于找到合适的借口联络那个一直想见的人。
但不巧,电话对面的人鼻音很重,多问几句,便得知她患了重感冒,且独自在家。
春本树搭出租车去了短信里的地址,车子停在别墅区门口,没有登记的车辆不能进入,保安处和在家的业主通话确认后将她放行。
别墅区里面的绿化美得像是园林艺术品,然而春本树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她顺着指向标寻求楼栋,遥遥看见一个人影在外头等。
她撒腿奔去。
最近气温又降了一些,只是还没有到通暖气的地步。春本树已然换成加厚夹克,而生病的那个人穿了一件成套的长袖格子睡衣。一阵风吹过,裤管空空的,她很瘦,仿佛随时会被秋风带走。
约莫是怕传染,林冬雨戴了口罩,春本树离她近了,无意识地拉了一下她的手心,“冬雨,怎么在外面等?”
她的手很凉,春本树心都惊动了一下,不假思索捂紧,再说:“我们先进去吧。”
回屋第一件事先监督林冬雨披上了长款外套。
未经允许,眼睛擅作主张参观起来。房子的外观偏向现代风格,室内大有径庭,墙上挂着的大幅水墨画、随处摆放的瓷器以及刻有复杂雕花的木质楼梯都令春本树颇觉新奇。
林冬雨对她的到来感到愉悦,从弯弯的眉眼就可以看出来,只不过隔着无纺布吐出来的气息病怏怏的,让人听得有些郁闷。
“其实我平时不住这边,离学校太远了。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公寓,住在那里。”
“没想到国庆回来几天就感冒了…我和学校请了两天假,接你电话的时候正在睡午觉。”
林冬雨讲话带着浓重的鼻音,春本树的中文还在学习当中,与人对话时她习惯于盯着对方的口型看,这样方便读取。
碍于口罩,春本树的视线移至她的眉眼,时刻盯着,盯的时间久了总觉得记忆储存里有同样的镜头。
春本树又一次在心里拍了自己的脑门,
itsuki,你冷静一点,别胡思乱想。
她冷静地摘下了眼前人的口罩,迎着林冬雨诧异的目光说:“我免疫力很好,不会被你传染的。”
没了这层做掩盖,林冬雨脸色透着羸弱的白。春本树手背贴了贴她额头,又贴了贴自己的,问:“量了体温吗?”
“昨天有一点低烧,吃了药好一点。”
睡觉是感冒患者较好的恢复方式之一,然而林冬雨困意全消,出门是不可能的。
春本树来时心急,无暇计划要带她做什么,为她做什么,而且这才想起来自己准备的伴手礼落在宿舍里了。
“树是故意的吗?”林冬雨的眼睛泛着狡黠的微光。
被人看穿心思,春本树耳尖发烫,她本可以笑着否定,但奇怪的是她不想在林冬雨面前说谎。
她避开目光,声如细蚊,“下次带给你。”
剩下的一半下午,春本树教她画画。
说是教,其实更像是两个小学生在上美术课,没有专业的美术用具,林冬雨握着圆珠笔在白色A4纸上乱涂乱画,春本树只顾着看着她笑,时而用言语引导,时而使笔往她的杰作上勾勒几笔。
只不过,寥寥几笔的修改就让整体感觉不一样了,看在外行人眼里,属于很厉害的操作。
“树不是动画系的吗?绘画也好棒!”
冬雨的称赞听起来很诚恳,春本树羞涩地莞尔,“来中国之前,我学过几年画画。”
“树很有耐心,很适合当老师。”
“是吗?我是一直有在做家教啦,教小朋友画画。”
她有一个固定的兼职,从还在上语言班时就开始了,美术家教课固定在每周日下午,用两个小时的时间陪伴一个名门大户里的小女孩画画。
春本树说完,抬眼看她,林冬雨碰巧甜甜地笑了一下,显露出些许意味深长,春本树摸不着头脑。
她特意留到了晚上时间,给林冬雨做饭。
非常简单的日式牛肉盖面,配了个溏心蛋。林冬雨上桌后看到的第一眼就眉开眼笑:“树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全熟蛋?”
这瞎猫撞上死耗子般的巧合让春本树也很开心,开心一直持续到后来她刷着碗嘴角都是翘着的。
她的心事被自来水冲进下水道里,无人知晓她在那时下了一个决心,以后,她还要给冬雨做很多很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