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冬雨又一次对春本树端上桌的日式牛肉盖面眼睛一亮,眉目之间的喜悦任谁都看得出来。
可高兴这种奢侈的情绪只延续到用筷子挑破鸡蛋的那一刻。
全熟的鸡蛋。
怎么可以是全熟的鸡蛋呢。
林冬雨木然地看过来,眼色毫无波动维持了数秒,数秒间,春本树已坐到她的对面,用餐之前还极具待客之道地提醒:“林总监,可以吃饭了。”
她的反应在预料之中,可不经意间觉察到筷子都被她手的颤意带动了,春本树的心跟着抽动了一瞬。
她迟迟不肯移动的视线里藏匿的东西也渐渐暴露,明明窗外云消雨散,但偏偏眼睛犹如雨后繁星,快要生出隐痛来。
春本树心口也溢出类似的情绪。
林冬雨终于垂下眼睑,开始动筷。
春本树知道,林冬雨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
全熟蛋和溏心蛋从外观上看来并无多大差别,但一旦挑破就会发现天差地别。
就和她们一样。
之后,林冬雨安静地吃完了喜欢的日式牛肉盖面和不喜欢的全熟蛋,刚起身要收拾碗筷,春本树眼疾手快地把她面前的餐盘端走了,转身去厨房时留下了一句。
“很晚了林总监,明天还要上班,我就不送你了。”
她注意到林冬雨微微握拳的动作。
或许再温和的逐客令也是逐客令,逐客令总是不礼貌的。
她会失落吗?
“在中国,留同性上司在家里吃一顿便饭也是职场社交礼仪。”
春本树本应对颠倒黑白的话表示不快的,可潜意识又觉得这话是林冬雨在维护体面。
一时间想不好回答,便不语。
“今晚的事情,希望树小姐不要太有心理负担。”
上次听到这个称呼还是多年以前,春本树愣了几拍,又迟缓地被气笑了,怎么能若无其事到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出这种话?
“同性上下级间kiss也属于职场社交礼仪吗?也不需要放在心上吗?”
当作无事发生般一样轻巧相处?
春本树十分不解,还想开口说什么,林冬雨忽而咬了下嘴唇,头也朝侧方偏了偏。
这是春本树所熟悉的那部分林冬雨,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于是春本树又成了一个哑巴。
林冬雨目光又拉过来,她嘴唇嚅动了很久,很艰难地说出来,“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想你因此疏远我。”
春本树手上的餐具都不可置信地动了动。
她的笑容又拉扯开,“于私,我们之间已经很远了,于公,我和你还是会在公司再见。所以,请不要再疏远我了。”
春本树宁可回到刚来中国语言不通的时候,她想装作听不懂她说的话。
“那希望林总监公私分明。”
她不再看向林冬雨,迈腿进了厨房,才觉脚板冰凉。
“无论如何,我今天很开心,多谢款待,再见。”
那个夜晚犹如一个记不清内容的梦,一睁眼就忘记了。
只是从第二天开始,工作日的每天下午三点,设计部茶水间都会准时响起一句洪亮的——林总监请客的下午茶!李幻想重复说这句话,一直说到林冬雨额头上的绷带换了好几回直至消失。
设计部全体会议时春本树会见到林冬雨,除此之外她的存在感似乎仅存于每日下午茶的开场白里,或许是因为忙到没有余力来打扰。
并非春本树有意探寻上司的行踪,只是林总监的特助实在是个话痨。
李幻想口中的林冬雨太像一个工作狂,就连周末都在见客户和应酬。
承夏启秋的九月毫无波澜地流逝,趁假期春本树回了一趟日本,再回来。
连续多日的阵雨彻底带走了恼人的夏天,国庆结束,办公室人人都换上了长衫外套。
顾招遥终于拿下了那个难缠的大客户于昨日签下合同,她扬眉吐气,本想请同事们喝下午茶来着,可财大气粗的林总监接连几周请客的都是高档货。
比如现在,她塞进嘴里的一小块精致的蛋糕就来自林总监的手笔,她思前想去,“大家伙儿们这周五晚有空么?请你们吃饭。”
“那敢情好啊。”李幻想喝着一口草莓芝士鲜奶冰,还不忘接茬:“吃啥?”
“我没问题,吃啥有想法么?”霍琪真踢了踢坐在旋转椅上的顾招遥的小腿肚。
“你们挑,我只负责买单。”哎呦签了合同真是神清气爽,顾招遥美滋滋地打了个旋。
邝影静抿了一口水,忽然打了个响指,怂恿道:“诶,要不去云顶餐厅,还能遥望外滩夜色。”
“你滚,奖金还不够请你们吃饭的。”顾招遥白了她一眼,又转到树面前。
树酱照常没加入讨论,其他人也不征求她的意见。共事几年知她脾性,她合群,聚餐也去。
礼尚往来也请过几次客,前几天从日本回来还给她们带了伴手礼呢。
顾招遥想了一下就没再问她。
春本树其实也没认真听,走神间瞧见一个人从远走近,双手抱臂,斜着身子靠在茶水间门口。
还在七嘴八舌地讨论聚餐场所的同事们浑然不觉那里突然冒出来的人。
和林冬雨对视的几秒间,春本树本就放空的思绪雪上加霜,忘记要先叫一声林总监以示提醒。
好心的上司主动开口吸引她们的注意力。
“聚餐?”她慷慨地勾起了唇,小小的幅度。
每天都变着花样来的下午茶,让设计部的成员们对林总监大大改观。即使这也许是她笼络人心的招数,但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被上司精心投喂久了,下属们也没有那么畏惧她了,胆子大的更是敢嘴甜地和她多说几句。
“林总监来吗?”组局的顾招遥不得不问。
春本树发现林冬雨幽幽地看了自己一眼,还没悟出个所以然,瞬息即逝。
“我就不去了。”轻轻地拒绝,又张口,“本来打算组织一次设计部团建,既然你们现在有想法了,就自己去玩吧,消费我买单,李特助去办。”
“好勒林总!”李幻想收到。
“林总威武!”顾招遥捧场。
其他人还欢声笑语地附和了什么,春本树没注意听,只看见林冬雨唇边的幅度加深,转身时又莫名地看了她一眼,再抬脚,面前站着一个人堵着她。
春本树看懂她面色上的疑惑。
李幻想三两步走去,低声介绍,“这是市场策划部的小季。”
小季是隔壁部的新人,估计不认得设计部的新任总监,只左一圈招呼右一圈招呼打过,再面色急切地对着春本树。
“春本老师,冬季新品发布会的动画出了点问题,需要你过去帮忙看一下。”
“什么问题?”
春本树边说边不自觉蹙眉,aimless的冬季新品会在下个月初上线,也是林冬雨上任设计总监后推出的第一期,设计部为此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多月,春本树不想让它出任何问题。
她边思虑着边往外走,和林冬雨擦肩而过。
李幻想察言观色,隐隐约约感觉小林总有很大的疑惑,疑惑中还夹杂着点不高兴?可能是对这种跨部门借人的行为表达不满。
但她大人有大量地没说,甚至还在树酱和小季一起出去之后,跟去了……
小林总不愧是继承人,果然心系公司的每一件事!
春本树和和动画师商讨完问题的解决方案后,已经超过下班时间。
甫一走出市场策划部,眼底收录的便是林冬雨杵在电梯口的背影。
长款连衣裙外搭了一件米色薄款针织衫,她在公司难得穿得这么温柔,春本树的视线不觉地多停留了一会儿。
她恰时回头,只一句话,“解决了吗?”
是公事,春本树松了一口气。
“放心,不会影响新品发布会。”动画所出的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需要几天时间修改,好在时间绰绰有余。
“接下来去哪里?”
“回家。”
“外面又下雨了。”
春本树轻轻地啊了一声,两个小时前还阳光明媚。
“多谢提醒。”不知道说什么。
见林冬雨不吱声,她就自顾自地回设计部拿了雨伞和包,回到电梯口发现人还停在那里。
电梯门开,里头空荡荡的,两人先后进去。
春本树按了一楼,又按了负一楼。
只需要倒数19个数字,就可以终止这种无话可说的氛围了,林冬雨偏偏不如她愿,“听李特助说,国庆假期你回了日本。”
“对。”春本树也听李幻想说林冬雨国庆飞了北京。
“看望外婆。”
“是的。”
“外婆身体还好吗。”
“还好。”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什么?”
“如果此时电梯出故障,多好。”
她的试探过于明显,春本树稍稍偏头,她又轻飘飘地说:“我开玩笑的。”
一点也不好笑。
一楼到了,春本树丢下一句林总监,再见。
没想到林冬雨尾随她一起出来了。
“你不去停车场吗?”
“哦,“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个字,又接着,“没开车来,车送去保养了。”
两个人还在一楼大堂,没出旋转门就可听见雨声,隔着门玻璃都能看见外面的马路全湿了。
而林冬雨两只手上只有一部手机。
“公司门口很好打车,滴滴app你会用吗?”
春本树很真诚地在问,林冬雨突然笑得见牙不见眼,好久不见这样的她了,春本树看痴了好几秒。
“我只是觉得日本人问中国人这种问题很可爱。”
哪里可爱了。
春本树回神,不太放心地嘱咐:“你先打车,等车到了再出去,别去门口等,雨会飘进来。”
“嗯,好。”
“那我先走了。”
林冬雨顿了一下,说:“嗯,好。”
春本树就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出旋转门,雨势没有想象中大,只是还是秋天,夹着雨水的风却带着冬天的气息。
吹得春本树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她凝着手中的雨伞,没撑开,身子又调头。
耸在山根边的眉毛表明林冬雨对她的去而复返很是奇怪,春本树不解释,抓起她的手,把雨伞放在她掌心。
林冬雨意识到是什么意思之后,强硬地说不要,春本树倔强地和她杠上了。
最后也没拗过林冬雨,因为在较真的过程中她眼睛都气红了,春本树怕下一秒她真的会哭出来,光是想象她就知道自己处理不好林冬雨的眼泪,还不如在此刻认输。
春本树接回了雨伞,严肃地看着她,“你应该回北京的。”
在北京,无论何时,都有司机风雨无阻来接送。
说完又觉得自己好笑,忽然想起来,之前林冬雨和李幻想出的那场交通事故,也是司机开车送她们去的,自己怎么会觉得林冬雨在上海没有司机呢。
只要林冬雨想,要什么没有呢,和她在哪里没关系。
林冬雨沉默地回望,春本树这次是真走掉了,没有再回头。
叫车、等待、显示司机还有两分钟到达。
抬脚、走出旋转门、雨水被风吹得斜斜地飘下门沿。
林冬雨忽而抬起头,闭眼等待那凉凉的湿湿的细雨漂满脸庞的感觉。
一声喇叭声响起,她睁眼,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在十几米开外的辅道上。
她拉了拉针织衫,走进十月的雨中。
预想中的雨并没有浇下来,一把黑色雨伞适时从后方出现,倾斜着挡在她的头顶。
林冬雨侧目,直对着泛着水痕的镜片。
“树!不是约好在电影院见吗?”
春本树知道林冬雨没有带伞的习惯。
有一天她们讨论喜欢的季节和天气,林冬雨透露她很喜欢下雨,但不喜欢带伞。她问:“树那你呢?”
春本树脱口而出,“我喜欢春天,最喜欢春天里阳光明媚的日子。”
北京的雨水没有南方多见,秋天还是有那么几场。
春本树是在一个下雨的傍晚将伴手礼带给林冬雨,她撑着伞在经济管理学院教学楼楼下翘首以待。
正值下午放学,人群乌泱泱地从台阶上走下来,那时的视力远没有后来那么糟糕,一眼就看见了自己要等的那个人。
或许不是因为什么冥冥之中的缘分,只是因为其他人纷纷打起了伞,而她形单影只地走在雨里。
春本雨拔腿跑过去,林冬雨对凭空出现的雨伞感到惊奇,她自然地挽过春本树的胳膊,喜上眉梢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春本树在讯息里发出一起吃晚饭的信号,林冬雨应了下来,还反客为主地邀请她去电影院。
“可是下雨了。”你又不喜欢带伞。
林冬雨眨巴着眼睛看她,“哦?”,春本树实在是难为情地转移话题:“我们地铁还是公车还是打车?下雨天打车比较好。”
林冬雨若有所思,忽然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她打得光明正大,春本树听得名正言顺。
那个叫程叔的人好像是冬雨家的司机,她叫他不用等了,说自己会回家。
电话挂断,她说:“树我们打车去电影院吧。”
“好。”
走去校门口的路上两个人闲聊,林冬雨说:“今天听班上同学讲,有部日本电影重映了,情书,love letter,树看过吗?”
一部太过经典的电影,春本树想应该没有几个日本人没看过。
“我没看过,好看吗?”她脸不红心怦怦跳。
林冬雨没回答看没看过,只是提议:“那晚上我们就看这部?”
春本树不假思索地说:“好呀。”
“主角的名字好像也叫itsuki呢。”
这句让春本树静悄悄红了耳朵的话变成了引子,至此,林冬雨开始叫她itsuki。
上了出租车,春本树从双肩包里拿出伴手礼,不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几款巧克力,但林冬雨见着就眉开眼笑,她说母亲之前也会给她带这个品牌的巧克力,她尤其喜欢草莓味的。
见她笑,春本树也开心,“是吗?那下次还带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