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本树在大门侧边等待,视线探过透明玻璃观察她很久了——看她是如何在手机上指点,如何盯着旋转门出神,如何走出门外,如何像一只猫一样仰面感受雨水的降落。
只因为看不下去容易感冒的人去淋雨,隔了五年的时间,她又一次将林冬雨带到自己的伞下。
春本树的手臂被她极为用力地挽着,雨伞被迫摆正到能完全遮住两个人的位置。
鞋子踩进湿淌着的地面,她听见林冬雨说:
“你知道我没有带伞的习惯,但这次我不是故意的,这场雨下得多么不讲道理啊。你把唯一的雨伞给我,不会得到我的感激,只会让我更加讨厌我自己。”
春本树的心陡然间痛了一下,她错愕不已,想请她不要那样想。
“所以,谢谢你,没有让我那么难堪。”
林冬雨郑重其事地说完这句话,拉她也进了车里。
林冬雨在上海的住所是独栋小楼。
春本树先从车上下来撑伞接她,又一路护送到大门口,两个人并肩躲在屋檐下,伞面朝外,挡住了飘进来的雨滴。
手都放到密码锁上了,突然抬眸问:“要不要进去坐坐?”
“不了,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哦。”林冬雨便将视线移到密码锁上。
可错眼的那一瞬间,春本树分明看见她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肆意生长,在滴声响起时,忽然打断了她,“等一下。”
林冬雨又狐疑地看过来,春本树在她的眼皮底下打开随身挎包,一盒红色包装下一秒过渡到她手里。
“草莓巧克力,送我的吗?”她的高兴显而易见。
“嗯,同事们每个人都有。”
“谢谢。”
“不客气,还有…”春本树欲言又止。
“怎么了?”
“聚餐的事…下次不必顾忌我,毕竟在中国,公司团建也属于职场社交,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好,我会考虑。”
“那我走了,记得吃饭。”自觉多嘴,立刻抬脚。
“等一下,春本老师。”
林冬雨反手拉住了她的手腕,春本树拿雨伞的另一只手都抖了一下。
她落下眼睑,对准她的眼睛,不自然地答:“别这么叫我。”
“那叫你什么?树,还是itsuki?”
春本树深知这不是商量,她想说最好不要叫我。
但看着这样的林冬雨,但看着这样的林冬雨。
“林总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好的,itsuki。”她很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
“你肩膀都湿了。”
她无端来了句这个,春本树愣了愣,尴尬地侧了侧身子,林冬雨默了两三秒又讲:“以后不要把伞面倾斜给别人。”
别人是指其他人,还是包括你自己。
这个疑问轻于鸿毛,和之前的许多疑问一样隐于风雨,无声无息。
春本树发觉自己不是非得要一个答案了。
很多事情,本没有答案。
冬季新品发布会如期举行又完美落幕,十一月便由此开启。
新品全网上线之后,设计部也没闲下来,马不停蹄地开了全员会议,主题是关于开年新款的设计,林冬雨在会议结束时提了一句——为犒劳这段时间大家的辛勤付出,奖金已发放到各位的银行账户,另外这周五下午放假,设计部全体团建,具体事宜由李特助传达。
又赢得一片欢呼。
周五早上的茶水间仍然叽叽喳喳。
邝影静好久没说车椅子烫屁股了,转而吐槽起了降温之后的大家明明是光鲜亮丽的设计师怎么穿衣风格都越来越恶心。
梅诗冰也不再喝冰美式,她说这种天气喝冰的会凉到心底引发生理性痛经。
霍琪真就和她讨论起来痛经应该怎么调理。
顾招遥又被新的客户折磨,顶着两个黑眼圈无精打采地拨弄着自己两天没洗的刘海,转头问春本树:“树酱,有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
春本树一脸愿闻其详的样子。
“为什么日本妹子都喜欢留平刘海和空气刘海呢?”
春本树懵了一下,有时候她是真跟不上顾招遥的脑回路。
“你就别问那种废话了。”说话的人是李幻想,她一进来就双掌合并地拍了几下,先申明:“最新消息,小林总不会参加这次团建。”
其他人表情没什么变化,其实相处久了,发现林总监也没想象中那么可怕。当然,顶头上司不在场的话,更好。
只有春本树不自觉地锁眉,又听见李幻想说:“她大早上飞北京去了,不知道是去干嘛,反正没让我跟去,只交代我安排好今天的事情。”
“我猜是工作,你们看网上销量没有,没想到是林总监设计的那款项链卖的最好诶。她真的是商科毕业的么?”梅诗冰崇拜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浮夸地说:“莫非她是天才?”
春本树闻言怔了一瞬,或许只有她知道林冬雨真正喜欢的是珠宝设计,也只有她在意吧。
话题很快就变成了别的。
“今天具体咋安排?”霍琪真问。
“下午小林总包场了一个吃喝玩乐一应俱全的俱乐部,不过其他部门的人也会来。晚上的话预定的是外滩附近的饭店,只有咱几个参加。”
“这下是真去云顶餐厅吃饭了啊…”邝影静提议,“我觉得大家去之前得回家先换身衣服,别给小林总丢人。”
顾招遥接话:“那我要洗头!”
李幻想又想到了什么,“对了,小林总还说,吃完饭大家如果想去唱K或是按摩都是可以的。”
“我投唱卡拉OK一票!”梅诗冰举手。
“其他人觉着呢?”李幻想说。
“唱K我没意见,但你能不能答应我别再唱那k-pop了!”霍琪真说,她觉得她和梅诗冰虽然年纪没差几岁,但音乐取向真是天壤之别,每次去唱K,她都能被那吵吵嚷嚷的韩国舞曲给电死。
顾招遥说:“客观来说,霍姐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的杀伤力不相上下。”
“滚。”霍琪真和没品味的人没什么好说的,她把目光投向在场的人里看起来品味最高的那个人,“树酱你说呢?”
“你觉得吉祥物会回你什么?”
邝影静深知她在KTV充当的是一个摆件的角色。
“我问树酱,选择听k-pop还是刀郎。”
春本树联想了之前的经历,一面是梅诗冰边跳边鬼哭狼嚎,一面是霍琪真撕心裂肺地唱着上古情歌,斟酌之后,慎重地说:“我能不能选不参加?”
“你休想。”李幻想先回绝,多一个人分担就可以少一分痛苦。
再总结,“那大家摸完上午的鱼就各回各家梳妆打扮,下午想去俱乐部的就去,不想去的就直接晚上餐厅集合,吃完饭大家KTV走起!”
当天下午的俱乐部春本树没去,七点准时到达餐厅。第一时间收到了邝影静的夸赞,“啧树酱你这身板子穿风衣可太好看了。”
点完菜,话过几巡,春本树发现,下午除了李幻想要替林冬雨去主持大局外,其他人都没去。
顾招遥说:“在全女阵容的设计部待久了,身体就会自发性对男性过敏。我只要一想到要在那地方待着,我头就很痒。”
已经社交了一个下午的李幻想听到这话无情地翻了个白眼,“交男朋友的时候怎么没听见你说这个。”
“所以分手了啊。”顾招遥无懈可击地回答。
邝影静的印象还停留在,“我怎么隐隐约约记得在朋友圈都刷到过你们的秀恩爱九宫格,除了树酱,因为她从来不发朋友圈。”
“已分手半年。”顾招遥想到前任就翻白眼。
“已分手一年。”李幻想冷漠地说。
“已单身三个月。”梅诗冰面不改色地接龙。
眼看着大家的目光都转向同一个人。
“树酱已母胎solo快30年。”顾招遥替她说。
“已被分手5年。”
破天荒的,春本树说了这句话。
话题渐渐偏离了原来的轨道,谁也没想到,aimless设计部成员的聚餐会变成吐槽前任大会。
当然,春本树充当的是聆听者的角色。
起初她们也好奇地问了一些问题,春本树随便敷衍了两句说校园情侣,毕业之后对方出国了,所以分开了。
再正常不过的分手理由,她们也不再追问了。
前任这种东西,一旦开始吐槽,那就是没完没了。
持续到饭饱之后一行人移驾去了KTV还没停下来,李幻想同几个人一商量叫了几箱酒水,看样子是要不醉不归。
春本树还是没能逃过梅姓唱跳歌手的摧残,原来k-pop的伤感情歌也是可以动感的,她喝了酒更是口齿不清,哪怕说她唱的是日语,春本树也会点头同意的。
而霍琪真唱到情深处眼角渗泪见人就抱,春本树躲在沙发的最右边,想向饭局上话说得最狠决最清醒的顾招遥寻求帮助,那人却在和邝影静抱头痛哭。
还是陪各任总监出席过各种应酬在酒场中身经百战的李幻想拯救了她。
霍琪真歪歪扭扭迈向春本树的步伐被她中断,然后被抱的人就成为她了。
春本树看着李幻想拍了拍霍琪真的背,叹了一声长气。
……
这就是爱过一个人的样子么?
无论吐槽得有多狠,将讨厌表现得如何淋漓尽致,都可能会在某一刻为对方掉眼泪?
春本树看着LED显示屏右下角的时间从九点多跳到十一点多,桌面上的空空酒瓶已经快占据桌子的半壁江山了。就连李幻想都眼神涣散地不说话了,手机屏闪烁她都没去看。
可想而知其他人……
春本树只陪着喝了一点点,望着一众瘫倒在沙发上的狼藉,没忍住扶额轻叹。
在脑内思考待会儿要怎么把她们送回家,李幻想和邝影静是开车来的,叫代驾也不安全,其他人的家住哪里来着……
“树,树酱!春本树!”顾招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叫她。
春本树无奈地回应,“诶,怎么了?”
“我要听你唱歌!”又猛地站起来,指着门口含糊其辞:“你今天不唱,休想走出那个门!”说完她又瘫倒了。
春本树对她毫无威慑力的威胁无语凝噎,无语到莫名其妙就笑了。
门从外边被人打开时,她的笑容还未褪去,抬眼望去,没想到会是林冬雨。
妆容十分精致的林冬雨,甚至身上穿的还是亮晶晶的黑色晚礼服,一件长款大衣披在最外头。
今早飞去北京的人就那样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那里。
她说:“itsuki,唱吧,唱完我们就把她们送回去。”
就在这时,李幻想慢了几拍地站起来了,像是个什么安装了芯片的机器人,一听到老板的声音就会强行开机,只是反应慢了很多。
因此,春本树就变成了一个很难拒绝上司要求的下属。
她没去点歌,因为知道曲库里肯定没有。而是点开手机的音乐app,从收藏里找到那首歌——一首名叫猫的日文歌。
一首只有林冬雨能听懂的歌曲。
李幻想把话筒递给了她,还鼓了一下掌。
春本树窘迫地看了她一眼,真的无语住了。
她接过来,但没用。
“会いたいんだ忘れられない”
好想再见你没办法忘记你
“猫になってでも現れてほしい”
就算你变成一只猫也希望你能出现
“ いつか君がフラッと現れて”
如果某天你能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僕はまた 幸せで”
我就能重获这份幸福了
最后几句清唱完,她直视着林冬雨。
“林总监,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她们三个加上女服务生的帮忙,扶着另外四个人从KTV走出来,被风一吹,酒气就散开来了。
一辆黑色卡宴停在外头,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车边等候。
男人看到林冬雨的第一眼就跑过来接过她手里的人,他称呼她冬雨小姐。
喝醉的人都被塞进车里,李幻想和他交接地址,还没说完,就听见顶头上司说:“李特助,你把她们几个人安全送回家。”
“哦哦好的好的。”她言听计从地上了副驾驶。
车子扬长而去。
她们隔着几米距离,林冬雨的视线终于只放在她一个人身上,她眼睛旁边点缀了亮晶晶的妆犹如繁星闪烁,妆容有点花了,可晕染开来更是风情万种,不输给任何五光十色的灯彩。
被这样的一双眼看久了,春本树觉得自己也喝醉了。
她醉醺醺地问:“你怎么回去?”
知道自己总是问多此一举的问题。
可是深夜的气温更低,她都能看见林冬雨脖颈上浮现的小栗子。
“itsuki、”
一声短而重的呼唤,令春本树脑子和心跳都似所有感地轰隆作响,眼看着林冬雨从几步之外走到自己眼底,按亮手机,屏幕显示【00:00】。
十一月六日的零时零分,她们共同见证着这一刻。
“itsuki,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