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本树对那年圣诞节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怎么也不记得有告白这个剧情,即使她当时是想要告白,可一切就是水到渠成了下去。
或许林冬雨只是公事公办,没有意有所指,春本树不想去琢磨她的心思,可很多事情并不是你不想,就真的可以不去想的,她有那么一瞬间是真的想要问个明白,可手指点在和林冬雨的对话框上,迟迟未落下。
林冬雨的WeChat头像是纯白色,昵称是个标点符号,春本树没给她换备注,“。”孤零零地躺在列表最顶端,其实早在刚加上的那天就看过账号名,已经不是多年前注销的那个了。
就算的确是她忽视了某些东西,也被岁月粉饰太平。
何况林冬雨没有对她许诺过什么,春本树后来才去想,在最浓情蜜意之时她也未正式提及喜欢二字,而自己却自负地笃定被爱着。
都是自己的错吧?
没有遵守约定的人也是自己。
她没有留在北京。
这样胡思乱想着,导致睡眠质量都倒退了不少。
春本树始终没有习惯南方的冬天。
十二月中旬进入隆冬,寒潮愈发过份,人在室外待不久,十余分钟已是极限,哪怕将针织帽和围巾手套羽绒服全部派上用场,可湿冷的风依然会闯进骨子里,用顾招遥的话来说就是抗寒全靠一身正气。
室内也不比北方,没有舒适的暖气,中央空调的冷气早已调为热风,可吹得人直犯晕乎。
接连几天春本树都是蔫头耷脑地去上班,还好顶头上司林总监在外出差,她可以适当地放松心弦。
预感身体不舒服,不以为然,总认为周末在家躺两天就会自然好的,不曾想周一起床时嗓子干得冒烟,她头脑酸胀地起床喝水,太阳穴都隐隐作痛。
上班族没有矫揉造作的权利,春本树提着昏昏沉沉的脑子去公司,只能靠茶水间的咖啡续命了。
一进去就看见捧着一杯泛着热气的速溶奶茶的顾招遥在咆哮:“卧槽啊,我在楼下看到林董了!”
春本树厚重的眼皮跳了跳。
“她怎么会来上海!”邝影静诧异道。
“不知道啊。”顾招遥回。
快一周没见的李幻想终于出现了,她喝了口热拿铁,说:“你们是不是忘了aimless新品展览会在上海举办,请了好多合作过的女明星来站台,媒体肯定也会来,林董来主持大局很正常。”
梅诗冰接话:“听策划部的人提过,想起来了,好像就今天下午开始吧!是不是有赵涵之啊,新签下的代言人,新晋女顶流!”
“是啊,赵涵之还是之前林总监去签的,没想到一部古偶就爆了,这波公司血赚!”李幻想回她。
霍琪真悠悠开口:“设计部已经功成身退了,和咱也没啥关系。”又重重拍了拍李幻想的肩膀,好奇地问道:“这趟巴黎之旅咋样?拍了埃菲尔铁搭么?在群里也没见你多说两句。”
巴黎时装周,aimless是中方艺人的赞助商之一,派了以林冬雨为首的小团队前往。
“你可别提了,可真累,累死了,我第一次发现出钱的人也不轻松,小林总这几天都没睡几个小时,那边刚结束,又飞了12小时,连轴转到公司来了。”
“小林总就是被当作继承人来培养的吧?做的事情比设计部总监多太多了。”
“你这不是废话么?林董就这么一个女儿。”
林冬雨一整天都没有出现在设计部,春本树其实也没有太多余力去关心她,头痛到她眼冒金星,把手头上的活做完,强撑到下班时间,搭乘公交,在家前面一站下了车。
去药店买了药,又冒着寒风,慢悠悠荡回家。
走过一半的路程,此起彼伏的嘈杂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商场外围站了一圈一圈的人,她们举着不一样的横幅,上面印着的人物应该就是她们口中尖叫的那些名字。
春本树看了眼密密麻麻的人群,感觉人更晕了。
不经思索地转了身,绕路走。
却不想看见刚绕到商场侧面,远远看见站在侧门入口的林冬雨。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单凭一个背影就能确定是林冬雨。
或许是她的穿着,和记忆里的那个冬天一样,让人觉得她很冷,只是好像更消瘦了一点。
要不要走掉?
不要,回家的必经之路只剩这一条了。
春本树继续垂头丧气地往前走,只是当距离近到她可以听到林冬雨的冰冷的音色时,发现还有更冰冷的回应。
她不自禁抬起头来,原来侧门里还站着一个人。
一位雍容华贵的女人。
门内门外的两个人冷言冷语地起了争执,在某个瞬间春本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由年长者说出口的名字如同一个咒语,挟持着春本树倏忽停下了脚步。
还是走开吧。
林冬雨却在此刻回头,眼眶忽然掉了一滴泪下来。
春本树不知道她是因为不想在母亲面前落泪而转头,还是命中注定般回头,在看到自己后的那一眼才哭。
这下是怎么也走不掉了。
春本树慢慢地走向她。
药店的塑料袋放在一边,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的羊羔毛外套转移到她身上,又将她轻轻推到门内。
她站在外头挡了风,没回应林冬雨湿润眼神中的疑问,而是偏身迎着那道一直盯着她的视线,说:“林董事长,您好。”
她眼下纹路略起波澜,再淡淡地回答,“春本树,我们又见面了。”
春本树瞥见林冬雨瞬间怒视过去,想必是错怪了什么了,她无意引起母女间的误会,主动开解道:“上次和您见面还是在总公司年会上。”
“嗯,算起来都有两三年没见了。”
“是的,和您只见过两次还都是在年会上。”
这对话明摆着是讲给不知情的人听的,两个人脸上都有点挂不住的尴尬。
本身就是路过,见气氛奇怪,她说:“那林董,再见。”
见林董点头,她视线慢慢转向林冬雨,林总监三个字咽回肚子里,fuyu也没蹦出来,只低语:“明天见。”
缓缓提起一边的塑料袋,脚刚抬起,林冬雨拉了拉她的手,对着她妈妈说:“我和她说两句话。”
“嗯,别忘记等下还要去参加晚宴。”
“知道了。”
然后就把人牵到门外,春本树低低地说:“你手好凉。”
见林冬雨紧蹙眉头,“生病的人是你,还好吗?”紧接着要脱下外套还给她,春本树微微制止住了,再不济自己穿的也是羊毛衣,比她多多了。
“你知道我家就住在旁边,很快就走回去了,而且只是有点感冒,不严重。”
“发烧了吗?”
春本树没量,但说:“没有。”
“回家早点休息。”
她关心的表情和紧张的声色都泄露出真心,春本树心头忽然酸酸的,她慢慢地“嗯”了一声,又突然问:“我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林冬雨像是不知所以,只是眼睫稍稍煽动了一下。
“都是我的错吧,如果我没有来中国留学…”
嘴巴被人抬手捂住,林冬雨眼眶愈红,重重地摇了摇头,“不要这样说。”
“好,我不说了,进去吧,林董还在等你。”
二月初,寒假假期将要结束,已知林冬雨回了租房那边,春本树和她说了回北京的时间,又偷偷地买了提前一天的机票。
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有些紧张,更多的是欣喜。
在飞机和回家的出租车上,预设过很多遍林冬雨的反应,每次都心砰砰跳的。
春本树心潮澎湃地将钥匙插入钥匙孔,这个古老的开锁方式在此刻正式得像某种仪式。
只是行李箱还没推进去,她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不是出自林冬雨之口。
“春本树,日本人,美院动画系的大三学生?”
手还放在门把手上,眼睛透着缝隙,看向站在卧室说话的那个人,仪态大方,语气却十分强势。
她是谁?
“妈,我说了我和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关系。”
春本树看不到林冬雨的表情,只听出她语气里的无奈。
“那是什么关系,你能解释这个房子里的一切和照片里的行为么?”
“冬雨,你给的回答,能说服我吗?”
长久的沉默,然后她听到了林冬雨的讥笑。
“妈妈,你应该相信我,而不是去打扰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我真的不喜欢她,我的生活太死板了,需要一个陪我消遣的朋友。”
消遣两个字的意思春本树都不知道,只是联合上下文,足以心碎,她指节发白,轻轻地带上了门。
推着行李箱进电梯,眼眶中央毫无预兆掉落一滴泪,走出小区,眼泪越来越不听使唤。
直到上了回学校的出租车,发觉司机大叔探寻的目光,她才硬生生将眼泪控制住,头靠在车窗,不禁捂着心口,这尖锐的痛感怎么还不消退。
整个下午,她如同一座石雕钉在凳子上,茫然地等待着林冬雨的通知。
也许她会单方面分手,也许她会找借口疏远。
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像是无事发生,发来讯息的文字和语音还是之前那样。
还说明天去机场接她好不好?春本树婉拒,她便作罢。
当天晚上春本树借故推去视频通话,在宿舍睡得昏天黑地。
次日一早,面无表情地按照本该进行的时间线在WeChat里向林冬雨汇报。
“fuyu,我现在去机场。”
“我到机场了。”
“准备登机啦。”
“降落了!”
她又从宿舍推着行李箱打车去租房,一路上都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自我疗愈道:没关系的。
上语言班的那一年看过很多中国影视剧,其中不乏上演着“给你1000万离开我女儿”的戏码,她觉得某一刻,林冬雨的妈妈真的会来找自己,约在高档会所,趾高气扬地抽出一张支票甩在自己脸上。
而电视剧里的男女主们大多不会因此分离,他们的爱情海誓山盟无坚不摧,有些是直接轰轰烈烈地反抗,有些则是像冬雨那样,使缓兵之计。春本树一点也不想影响冬雨的家庭关系,她深谙孤独的滋味,不想冬雨也体会。
所以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后者。
有二十多天没真实触碰到对方了,林冬雨张开怀抱用力地抱住了她,“好想你啊itsuki。”
春本树拍了拍她的背,默默答:“我也是。”
那一晚,林冬雨被强硬地举起双手,背部的蝴蝶骨抵在冰冷的瓷壁上,春本树埋首在她锁骨间,眼泪无声无息地往下落至胸前的沟壑,和淋浴水混在一起,谁也没发觉。
新学期开始,春本树变得谨慎了起来,很快发现总是跟在自己周围的视线和摄像头,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外头,都紧紧跟随着。
林冬雨苦恼地说她答应母亲去公司实习,公司离这边很远,她没办法继续住在这边了,春本树默了默,迟疑开口:“fuyu有什么打算?”
“我会住在家里。”她回得很轻,又牵扯出一个笑意,“休息日我们还是可以约会的。”
春本树听出来她的安慰,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回:“好。”
周日下午春本树有固定的兼职,其他可以配合,她小心翼翼地躲过眼线,在每周五晚上和林冬雨见面,又在周日上午分开。
约会的场所不再是公众场所,变成了不同的酒店。
春本树发现每次碰面,林冬雨的眼神和面容总是凝聚着疲惫和憔悴,却偏偏不肯休息,每当自己想要开口询问,更猛烈的吻就会恰时袭来。
她也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说在学校有没有遇到麻烦,课程是否顺利…其实春本树是有一些不顺,她参与制作的动画本要代表学校参加竞争,隔日却被校方除名了,奖学金也限制重重。
但摇了摇头,说:“fuyu怎么这么问?”
“就…随便问问。”
于是,她们愈发了解彼此的身体,愈发不了解对方的生活。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三月,北京停止供暖,宣告着万物复苏的季节已来到。
春本树喜欢春天里阳光明媚的日子,臆想中被甩支票的情节也没有发生,只是这周五,她们没有见面,对方只说要去外地,周日回来。
春本树下定决心,要和她好好谈一谈。
周日下午,她约林冬雨在甜品店见面,听筒对面很诧异,“itsuki下午不是有兼职吗?”
“哦~雇主打电话给我说,小朋友被家长带去国外研学,这阵子我都不用过去了。”
春本树也不知道这是暂时休课还是辞退,总之薪水已经结清,雇主为了感激她三年来每周日下午的付出,额外支付了一笔。
春本树颇为不舍,刚去的时候自己中文还说不利索,雇主家的小朋友是个患有轻微自闭症的儿童,两个人却莫名相处融洽,春本树看着她从幼儿园上到小学,不知不觉中建立了感情,如今却忽然断了,连正式的告别都没有,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小朋友性格开朗了许多,与常人无异了。
“fuyu,怎么不说话?”
“哦…我马上过来。”
春本树算着时间点单,草莓芭菲上桌的时候,林冬雨刚好到了,她把黑色大衣挂在椅背,落座在对面。先左顾右盼了会儿,又注视过来说:“itsuki,有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
“fuyu很怕与我在外面见面吗?”春本树认真地观察着她的反应,林冬雨很明显怔住了,化妆品无法掩饰她眼下的黑眼圈,面色和嘴唇好似都白了一些。
视线不知不觉盯在她的衬衫扣子上,后知后觉,林冬雨的穿衣风格也偏向职场。
一面心疼,一面无声地叹息。
“fuyu能告诉我,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其实我这段时间能感觉到你很辛苦…我们之间好像出现了一些问题。”
春本树在桌下捏了捏手,久久没听到回音。
她和林冬雨之间的问题早已产生,再不解决,矛盾会一点一滴地入侵,浸透到关系的本质。
事已至此,她鼓起勇气说:“其实,那天我听到你和你母亲说话了。”
“哪里?什么时候?”林冬雨终于回声,瞬息间蹙起的眉头汇拢着深深的不解。
“家里。”又觉得说的不贴切,改口,“以前我们住的那个房子里,我提前了一天从东京回来了,抱歉,我不知道你们在谈话。”
“从哪里开始听的?”
忐忑地说:“不知道,我有些听不明白。”
“春本树。”
被连名带姓叫出中文名字,春本树心口猛地一滞,她的眉眼怎么会如同冬日般冷冽。
“你连我的名字都说不好,你能听懂什么。”
春本树脸色煞白,下意识说:“对不起。”又苦笑着,原来痛楚也不是一击致命的,而是慢慢凌迟。
“所以,你不会解释,对吗?”
林冬雨低下了头,声音很轻,“该道歉的人是我。”
“那天,你听到的内容里如果有冒犯到你的地方,我和你道歉,对不起。”
“还有,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她抬起眼睛,很正式地说。
不知为何,有种不详的预兆 ,春本树不敢与她对视。
“我要出国留学了。”
话音落地的同时春本树一眼看过去,嘴唇发颤:“去哪里?”
“你不必知道。”
“fuyu…”
春本树很想哭,心痛得很尖锐。
“无论如何,这段时间有你的陪伴,我很开心。”林冬雨起身,脊背端得很直,目光自上而下,轻描淡写地说:“也祝你开心,学业有成,顺顺利利。”
十分突然的分手,和告别。
被宣判的人不想流下掉价的眼泪,也站起来,垂着眼睛平静地看过去,“你放心,我不会去打扰你的。”
只是可惜,桌上的草莓芭菲一口也没动过。
春本树比她更先从位置上离开,忽然间脚步又停下,漠然地再留下一句。
“我也不会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