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明明吃了药,可被起床闹钟吵醒时,春本树头痛欲裂,鼻子也堵住了。摸索床边的眼镜,双目空洞地踉跄到了客厅,嗓子疼得连吞水都艰难无比,没有忘记不能空腹吃药,但实在是没力气去吃什么。
她就着凉水将药片吞下,反手贴了贴自己的额头,才发觉自己一身冷汗,预见发烧症状,头重脚轻地提交了病假申请。
整个人又缩回被子里。
身体像是知道她在中国无所依靠,来中国八年,极少生病,可一旦病来就如山倒。
上次生病还要追溯到多年前,盛夏还没来,她大病一场,直接休学到了暑假。她没去医院检查具体病因,但自己知晓是受情绪影响,那段时间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总是发呆,时常幻视,意识昏沉,躺在床上无休止地做梦。
几次迷迷糊糊间,她梦见外婆和妈妈,外婆慈爱地说小树快回家来吧,而妈妈的样子有些模糊,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感受到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头,说小树都长这么大了。
醒来后整个胸腔仍有很强的压迫感,压得她直喘不过来气来,她坐起身来又幻视了那个人。
也是这时,决心不去打扰的人,仗着生病的人有无理取闹的特权,时隔三个月给对方打了电话,意料之中的——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至于WeChat,根本不用去试探是否有红色感叹号,因为在甜品店之后没几天,就显示“此用户已注销”。
春本树在身体好转之后去了一趟租房。
并非她主动前往,而是房东说房子即将到期,她联系不到租客,还好之前统一换暖气片的时候春本树在,她们互相存了联系方式。
看着房子里还没来得及收走的东西,她用奖学金莫名其妙地续了一年租。
不好的事情似乎就那样过去了,情况和她的身体一样好转了起来,奖学金顺利获得,雇主也电话联系她说小朋友研学回来了,询问她是否还有时间去兼职。
春本树在租屋的床上大睡一场,连床单都没换。
她的脑海里出现一个小白点,伸手轻轻触及,白点变成一扇没有顶端的门,她踏进门内,数不胜数的素描图杂乱无章地铺在半空中,画纸上是同一张脸,有些是春本树有印象画过的,有些不是,像是她杜撰出来的影像。
忽然之间一片昏暗,耳边传来巨大声响,其实春本树在梦里听不见声音,只感身躯被迫震颤,眼睛朝乍现的光源遥望,漫天烟火,将所有的黑暗都驱逐,而烟花燃烬,周遭又恢复极致的黑暗。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她的爱恋如同第一次见面时那场烟火,盛大,耀眼,转瞬即逝。把人从悬崖边拉出来,短暂体验了无与伦比的美好,又推人入更深的深渊。
春本树猛然间意识到这是在做梦,可无论她在梦里怎么挣扎都无法脱身。
床边骤时传来剧烈的手机铃声,伴随着猛烈的震动,春本树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来电铃声持续了很久很久,她不堪其扰地伸手去摸,靠着肢体记忆滑动,刚贴近耳朵。
“itsuki,你在家吗?”
听筒里急切的声音分明来自……
尽管知道是在做梦,可春本树委屈得想哭,她撕扯着嗓子,控诉:“fuyu…你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
“itsuki你给我开门,我在你家门口!”
“我没有换过电话号码……”春本树跌入无尽的悲伤,她哽咽着,“我想如果fuyu给我打电话,即使她一言不发,我一定会和她说我想你,我想你。”
“可是,你一次也没有打过来。”
“你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呜呜。”
手机从耳边掉落在地,春本树无力再去捡。
她又陷入混沌中,从某个时刻开始,好像听见金属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开门又关门…
春本树艰难睁着眼皮,这次终于睁开了。
“itsuki?怎么空调都没开?”
室内昏天黑地,可她听清说话的人的声音,猛地将她扯进了怀里。
林冬雨终于来到了她的梦里。
话被火热的吻堵得无处可说。
熟悉的气味若即若离,手指不禁顺着身/体曲/线往下抚去,真实的还有对方肌肤上浮现出浅/浅的颤/栗,俯首/在她怀里,脖/颈被/搂得很紧,上方不时下落几道加重的呼吸,春本树说出过烫的呓语:“fuyu…你怎么才来?”
她清/浅/地喘/息,再摸到yao间的手一起伸向更/下/方,说:“这一次不会再离开了。”
春本树感觉全身被火灼烧,她极力寻求水源,嘴巴里要有,手里也要有。所有障碍物/都会被移除,她们毫无/缝隙地贴/合…
一次又一次。
春本树从梦里醒来,闻到了饭香,这太反常。
昨晚睡前她没关房门吗?此刻开了个小小的缝隙,外头的光漏了进来。
她怀疑家里遭贼了,戴起眼镜起来,踩到地上才发觉头好像没那么痛了。
反常的地方还有,客厅的空调是什么打开的?饭桌上的菜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大门也没关紧?
厨房里怎么会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怎么是林冬雨,林冬雨怎么穿着她的长袖?
春本树整个人都是懵的,难道自己还在梦里?
“itsuki,你终于醒了。”
林冬雨转头过来说,素面朝天,手上还拿着一把沾了米汤的捞勺,很具生活气息。
这不是梦,春本树不自觉笑了笑,问:“我睡了多久?”又不自觉地咽了咽,她方才是有太多疑问,但睡觉不会让人断片,结合现在的情况,发生了什么显而易见。
“现在是晚上八点了。”林冬雨无奈地嗔了她一眼,又说:“两个小时之前我给你量了体温,退烧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就是有点没精神,感觉是…感觉是饿的。”春本树尴尬地说,又见林冬雨纵容地笑了一下,“你去洗漱,我煮了粥。”
“桌上的菜是?”不会是你做的吧?
“外卖做的。”
春本树点了点头,转身去洗漱。
洗漱完脑子也清醒许多,一出去就听见林冬雨叫她过去。
“怎么了?”
“你看看粥好了没有。”
她连忙过去,站到她身边,两个人盯着一锅粥。
水放太多了,导致煮出来的粥很稀,像春本树看过的中国古装剧里的赈灾粥。
“是一次成功的煮粥经历。”她真心赞赏道。
林冬雨颇为得意地接话:“我觉得也是。”
她用捞勺拨动着粥,春本树弯腰从碗柜里掏出两只碗递过去,忽然听见轻轻的一声,“我才发现,一直是你在照顾我。”
“我也没有照顾你很多。”
“你有。”她的声音却很笃定,藏着几分失落,“而我好像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
春本树垂眸盯着她的发丝,不想她难过,何况。
“你有,你有安慰到我。”
两碗粥上桌,外卖来的菜都是清淡的,春本树舀了一口粥吹了吹,林冬雨忽然想到了什么,说:
“忘了告诉你了,我换了一把门锁。”
“嗯?”春本树偏头望了一眼门,“你撬锁了?”
“我没有。”林冬雨连连摇头,义正词严地说:“开锁公司撬的。”
春本树觉得她的说辞完美得天衣无缝,端起碗把脸挡住偷偷笑了一会儿才放下。
“换的是密码锁,我自行设定了密码,你的生日,你可以改。”
“知道了。”
“但…我也录入自己的指纹。”
春本树凝眸看她,林冬雨认真地说:“我只是不想早上那种情况再发生第二次,很不安。”
“我也不是经常生病的…”
春本树回,又想起今天早上发生的其他事情,脸忽然就烫烫的。
喝了几口粥,抿了抿嘴,还是决定摊开来谈一谈,她们做了亲密之事,关系是要进一步?还是退一步?她需要听听林冬雨的想法。
话到嘴边,厨房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林冬雨起身去查看。
春本树默默地盯着她的身影,她没有特意避开,只是接电话时,明显把声音压低。
“妈,我没在家。”
春本树没有停下夹菜的动作,她知道林冬雨突然看了自己一眼。
“知道了,我明天会准时到场。”
“晚上的飞机?”她紧紧蹙眉,又说:“好。”
她回座,春本树见她没主动说,自己就没问,两个人平和地吃饭,还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公司的下午茶有吃吗?”
“当然有吃。”
“好吃吗?”
“挺好吃的。”
“好吃就好。
“今天…怎么会来我家?”
“昨晚你说要明天见。”
“……”
“今天去公司的时候没看到你…”
“哦…”
“最近是不是很忙?”
“嗯,这阵子经常回总部开会。”
“双旦新品马上就要上线了。”
“对,itsuki这次会偷偷买眼镜吗?”
“啊?”
“我看到你房间桌子上首饰架里的项链了。”
春本树完全忘记了这一点,别说林冬雨设计的项链她私下买过一条了,重逢以后她还把多年前她送的那条也从箱底里翻了出来…
她装蒜,“设计很好看,所以就买了。”
“眼镜就别买了,我另外给你做了一副,下次带过来。”
下次…带过来…
这是暗示吗?
春本树缓缓说:“好。”
两只碗都见底,菜也吃得差不多了。春本树将要起身收拾碗筷和残羹,林冬雨快她一步,理由是,“你还是病人,我来就好。”
“你应该走了。”
春本树没有赶人的意思,可一说完就看见林冬雨眼神中忽然浮现难过的情绪,心下一紧,立即走到她身旁,不假思索地摸着她的肩膀,解释得很快:
“你不是还要去机场吗?去换衣服吧,不要因为这点小事耽误时间。”
“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哪怕一点。”林冬雨拉着她的手,表情很严肃,又很快软了下来,“时间还来得及,你去休息。”
春本树微愣了几秒钟,放开手由着她去了,自己也需要时间整理当下复杂的情绪。
可是在沙发上坐着时,视线紧随着厨房里的背影,看她垃圾分类,看她洗碗刷锅,又看她用擦手巾拭去了手里的水渍,然后去了房间换衣服。
再出来时,又成为了职场里的林总监。
只是衬衫有点皱了。
她手挽着大衣,慢慢地穿上,然后说:“我走了,itsuki要好好照顾自己。”
春本树突然觉得好不舍,挪动脚步站在她面前,她不理解是什么工作,需要飞这么晚的飞机去处理。
“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这么辛苦,有些工作真的非你不可吗?”
“itsuki,我也只是想要随心所欲一次。”她淡淡地笑了笑,很像是一个苦笑。
“不过能让你关心我,我觉得很开心。”
随心所欲一次?春本树想要追问。
“itsuki…你不会讨厌吗?”她开口,说得很轻。
春本树不解,“嗯?”
“讨厌伤害过你的前女友,又重新站在你面前,还什么都不解释。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讨厌的。”像是觉得这个词语不够严重,她又说:“我会恨她。”
“你不恨我吗?”
注视着她眼神里无言的悲怆。
春本树劝慰她,“你伤害我什么了,你对我说过最重的话是说我中文不好。”那也是事实。
“抱歉…”像是被戳到某段不好的回忆,她挫败地垂下了头。
“我没有讨厌你。”春本树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是我要来aimless上班的,也是我要留在中国的。”
“一直很想问你,怎么会到aimless工作。”
“通过校招进来的。”
“为什么没有回日本?”
春本树吸了一口气,有种被戳破心事的难堪。
“你真的不知道吗?”还是想要一个肯定的答复。
“因为我。”
春本树因她有这份自知之明感到心痛,眼眶微微发红,承认了,“嗯,因为你。”
林冬雨忽然抱住了她,然后春本树发现自己的脖颈瞬间有了湿意,她无措地拍了拍她的背。
“林冬雨。”
春本树有很多年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了,可在数以千计的日子里,她已演练过无数回。
“嗯。”她肩膀抖了抖,声音闷闷的。
“林冬雨,你听见了吗?”
她瞬息间抬眸。
春本树凝视着她湿漉漉的眼睛。
“我现在可以把你的名字说得很标准了。”
“所以,再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我,我可以听懂的。”
最令春本树难以接受的或许都不是五年前那场被分手,而是林冬雨什么都不告诉她。
大四校招时,她看到了aimless的宣传册,创始人是林冬雨的母亲,特别介绍了她每年给美院定额捐助,设立了助学金和奖学金。
其实很多事情的真相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浮出水面,她可以理解林冬雨迫于家庭压力选择离开,她们相识的日子实在不算长久,连一个四季都没有共同经历,春本树没有自负到认为自己可以和冬雨的母亲放到天平的两端,更是从未想过让她从中二选一。
她可以接受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然后互相遗忘,各自开启新生活。
但她无法理解,林冬雨是为了保护她才选择分开。
她不需要这样的保护,令人又爱又恨,无能为力,永远走不出来。
于是她寄希望于林冬雨会忘了她,她们这辈子不会再有交集,时间长了的话,自己也可以走出来了吧?
但林冬雨忘不了她。
现在的春本树很清楚这一点。
而自己也十分矛盾着。
春本树等过林冬雨。
她没有告诉林冬雨那间租屋她一个人住了三年,从大四住到去aimleess总部上班,来回通勤时间需要3个多小时,她都没有换过住所。
等了一年,两年,三年,第四年不想等了。
等得很辛苦,很累,觉得呼吸都困难了起来,不想继续等了,主动申请调来上海,就是没有回日本。
在此时此刻,在林冬雨软着声音恳求:“再给我一点时间。”,在她踮起脚来不管不顾吻她的这一秒,春本树陡然发觉,原来自己一直在等。
等林冬雨重新回到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