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天边漏出一丝微光,已是卯时了。
赵奚早已带佩剑,带着众将士浩浩汤汤朝洛门关走去。
寒风冽冽,吹着大乾战旗呼呼作响,化作一声声出征的战鼓,气势恢弘。
而自洛门关把守的鞑靼守卫,站在高台之上,远远望见大乾队伍,亟亟跑去禀告。
斛光听到消息后,脸色立马立马,也顾不上什么了,直直冲进武汗答的房中,“不好了!大乾攻来了。”
武答汗坐在正堂,左搂右抱,红袖添香,美人在怀,没有一丝紧张情绪。反而因被打扰,眉头微微一皱,恼怒道,“不长眼的东西,没看到老子正在干正事吗。”
“大王……”一身姿婀娜、皓齿朱唇的美人顺势攀上武答汗的肩,将手中的葡萄轻轻送到他的嘴边后,又故作离开之势。
武答汗慢慢将葡萄咬下,又顺势搭上女子喂葡萄的纤纤玉手,一手将美人拉入怀中,反手喂了其一颗葡萄,“毛毛躁躁的,还没美人懂事,那人不是说了吗?乖乖呆在关中,攻不进来的。”
斛光垂下头,略带不忿,“可那人贼眉鼠眼的,看着就不可信。”
武达汗抬手捏了捏眉心,抬起眼皮,原本迷离的眼神一下变得清醒,厉声道,“蠢笨。”说着,摆了摆手,屏退了殿中人。
随后,冷冷一笑, “你以为我信的是那人吗?他才几品官职,小卒一个,掀不了一点风雨。”
武达汗又看了眼斛光,若不是其膝下无子,而斛光领兵作战能力算是部落中佼佼者,被自己收为义子,否则,才不会向其解释这么多,早拉出去挨鞭子了。
又道,“你以为攻下这洛门关,全凭我们吗?”
斛光震惊道,“也有那人的功劳?”
武达汗扬唇一笑,点了点头。
斛光眉头一皱,疑问道,“他这么做又是为何?”
“各取所需罢了,汲汲营营,不过有利可图罢了。”说完,又吩咐道,“切记,一定要守好各处隘口。捱过这段时间,汉军粮草耗尽,自然就会朝我们求和。”
“是。”斛光点了点头,比起东勒稀薄的存粮,若是大乾主动求和,其部落之人就不用在天寒地冻过着刀口铁血之日,为生计而发愁。
思索了一番,揖手告辞后,便急匆匆地向营帐中走去。其实,洛门关总体还算是重兵布置,只是几个隘口的兵力布置较为薄弱,尤其是西侧部分,仗着天险,布置得有些松散随意。
与此同时,西侧隘口,马钦等人依旧趴在石壁上一动不动。
卯时快过了大半,天色已由昏黑慢慢转至大白。可是,上侧的守把人却没有一丝松懈。马钦没等来守把人换值的空档,相反,却又多来了几队。
望着越来越严备的部守,明明是大寒天,冰凉的寒气迎面而来,可此时马钦却感觉自己似乎被烈油炙烤般,额头也沁出层薄汗。
距离所说的巳时越来越近了,若是在此之前还没拿下西侧隘口,此役便多一分危险。
马钦抬头望向另一侧的峭壁。那是条通向隘口后方的小路。
他伸手探入襟领,掏出一份信笺。信是皱巴巴的,纸张亦是经年累月积下的昏黄。
只见他慢慢将其上的褶皱抚平,深深浅浅,是他心中唯一的挂念。但无论他如何用力,越是想复原,越是无法抚平。
马钦郑重将这封信递给一旁年轻的将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哑声开口道,“以后……靠你了。”
“将军……”那位年轻小将颤抖地接过信封,眼泪自眼角慢慢淌下,打湿了脸庞。
随后,几位中年将士又自怀中掏出一封封信,递给身旁的年轻小将。
这是他们入营时就定下的规矩。但又不能不能说是规矩,更应该说是,名无固宜,约之以命,这是他们这群西北戍边将士约定俗成、心口不宣的习惯罢了。
他们里头多自出生于寒苦人家,或是出于拳拳报国之心,或是被迫拉去服役……来了这寸草难生、漫天黄沙的贫瘠之地。
虽他们初衷不同,但多数皆是背井离乡,一年到头,驻扎在西北,与千里外的亲人也只能以书信相联,遥寄相思。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色曙色动危旌。戎马戍边,有些人,在这一待,或是一年半载,或是一辈子。毕竟他们都明了,沙场难料,征战难回,白骨遍野、马革裹尸已是常态。
旭日或是不测,熟知谁前谁后。
故,他们入营之时,便会写下一封“绝笔信”,慰藉亲友,托孤故人。待若有一天突遭不测,当敌勇敢,为士卒先。
年长的护着年幼的,年幼的护着那封“绝笔信”。
毕竟他们才是大乾的未来。毕竟长者护幼者,青山常在,本就是天道人伦。
洛门关荒寒,不知道何时落了雪。雪落得很大,很快整个洛门关白茫茫的一片。
天寒人更寒,冰冷的雪粒子似刀般,划过众人脸上,犹如凌迟一般痛苦。
这些年轻的士卒们,大抵都带着些年少该有的孤傲,相信着,并践行着“男儿有泪不轻弹”。
就连流血受伤时,也仅是咬牙捱着,从不落泪。只是这时,各个都红了眼眶,氤氲了双眸。
马钦率先带头转身,决绝地往西侧隘口后侧的走去。
那里暗藏着一处机关。是当初他和营地内的几位兄弟一同设计的。
只需几人联手启动开关,暗口处便会涌出千万箭镞,向守把人驻守台处射去。
只是,阵开,人亡。
为了防止机关被小人利用,此法的开启代价,便是一旦启动,阵眼处也会射出千万箭镞。
而开启人也最终死于这万箭穿心当中。
风号雪舞,误了行军的脚程,直至午时,赵奚、柳如意率着大批兵马才抵至洛门关城下。
城墙上的一名士卒早已换了一人。见到城墙上乌压压的大军,慌了分寸,亟亟跑去禀告。迎面撞上刚从校练场回来的斛光。
斛光看了他一眼,“发生了何事?如此慌张。”
士卒亟亟嘘出一口气,声音略带些喘息,“大乾攻来了。”
斛光听了这话,已没有早上那般慌乱,淡淡说道,“我去看看。大汗那边暂时不用说了,扰其清净。”
斛光负手立于城墙之上,斜眼一扫,高台之下,洛门关外围,已被大乾兵卫围着,有种黑云压城之感。
一旁的士卒喉咙上下翻滚,怯怯地说,“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斛光盯着他,一本正经道,“守好他。”又道,“怕啥?大雪天的,本就难打,而且手下败将尔。”
洛门关的风似乎夹杂着血腥味。
城下,无论柳如意派人如何叫喊,鞑靼似是听不到般,依旧龟缩在城内,势不迎战。
“大人,今天出兵,怕是算错了日子。”本站在椹晨后头的汤荣,因之前被柳如意怼着吃瘪,肚子早已积满一堆气,见到此状,又站出调侃道。
随后,又朝赵奚一辑,“太子殿下,如今天降大雪,战士虽说身强体壮,但终究也是血肉之躯。被这雪水一浸,加上寒风一吹,难免伤寒,到时可就得不偿失。”
赵奚闻言,双唇已是抿成一条线。没有回答,而是转头望向柳如意。
柳如意冷笑道,“那你的意思是?”
汤荣跪地道,“臣请求退兵。”
柳如意没理他,反而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椹晨,“椹将军也觉得要退兵?”
椹晨毕竟在官场上摸打滚打了几十年,甚是耳聪目明。
见太子赵奚迟迟未下定论,便猜掇出他也在纠结,而且倾向于后者。只是迫于出兵是其下令,若此时又说撤军,朝令夕改,影响皇威,“臣认为柳将军和汤军师说得都有理。只是,天降大雪,实属难料。如今,鞑靼龟缩在城,亦在猜想之外。若是我军强攻,怕是死伤惨重。”
汤荣附和道,“是啊,若是这鞑靼一直不应战,也是白费力气!”
柳如意低低地笑了一声,“谁说鞑靼不应战?”
汤荣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后恢复常色,正经道,“大人,这事可不容说笑。”
柳如意未理会他,随后找来一小兵,附耳道,“你待会将……”
小兵领命退下后,很快,又拿着一方朱漆托盘回来。
汤荣盯着上头整其叠着一套女子衣物,扑哧笑出声来,“大人,孔明当初以此法激司马,未就卒也。何况大人本就是女子,这般做法……怕其还以为大人将贴身衣物送上,误以为我军在示好呢。”
柳如意眸色一寒,一把抽出腰间别刀,当即挥下,刀剑掠过其脸庞,带落一缕发丝,“我敬你是军师,下次如若这般胡言乱语,我手中的刀可就不那么听话了。”
赵奚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今日清晨,柳如意秘密给其一纸条,让其注意反常之人,反常之事。
现下见狐狸尾巴已经露出,如今便是徐徐图之,逼着狐狸跳墙,遂咳嗽道,“都是弟兄,何必如此大动干戈,伤了和气。衣物嘛,本就是小事,就按柳如意所说去办。”
说完,语气一转,将手中的册子递给汤容,问道,“至于攻敌之策,可是大事,能不能赢就靠此策了。汤军师驻守洛门多年,可有什么想法?”
汤容一手接过,默默将册上的东西记入脑中。
而洛门关中,武达汗一手拂过纱罗曲裾深衣,布料发出微微的沙沙之响,垂下的那只手不自觉已有发白的迹象。
亲兵捧着朱漆托盘,被武汗达不怒而威的气势,震慑地有些瑟瑟发抖。
一旁的斛光眼尖,一眼便看出了那是大夫人之物,也就是武达汗新续弦的夫人。
因其是个汉人,又偏好魏晋之风,故她的衣物在西南一带较为独特,遂一眼也便能识辨出来。
堂内落针可闻。
斛光用余光觑了觑武达汗的神色,刚打算开口,就见外头又火急火燎跑来一人,“大汗,不好了,乾兵率了队兵马朝东勒走去。”
话毕,武达汗一掌狠狠拍在案上,顿时桌案裂成两半,“卑鄙,竟然干这种事情。”
旁边一汉人见状,急忙劝道,“大汗,他人之言,不可尽信。所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乱人眼。这或许是大乾的迷惑之术。”
武达汗抬眸望着那位汉人“军师”。虽那人口上说给其出谋划策,实际不过派个眼线盯其举动罢了。
他本就心里焦躁,想到这更加心烦,横眉冷目地盯着那个汉人,反问道,“他人之言,也不可不信。大乾如此大张旗鼓,怕是已然得手。且,这都送来了内子衣物……挑衅到老子头上了。”
武达汗越说越气,“是可忍孰不可忍,去他狗屁的,老子不忍了。”暴喝道,“拿刀来。喊上兄弟们,一个时辰后,随我杀乾,夺我之妻。”
“大汗,如此行动,大人会……”
那军师李奔那句“不悦”还未说完,武达汗一脚已踹在他身上,“你算什么东西?那可是老子嫡子,你主子都没说话,你也敢吩咐我做事?”
那人摔了个狗啃泥,趴在地上望着众人脸上的不忿,已知拦不住这群鞑靼将领。
为了不坏计划,当下之急,也只能冒险联系大乾军营的暗桩。
长风起,待武达汗走后,李奔急忙爬起,大步流星地自己房内走去,掏出纸笔匆匆写了一行字,系在鸽足腿上,扬手一送,鸽子瞬间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