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京中的大雪终是落下。大片大片的,掩住了整个肃穆之气,比平日多添了几分温和。
“主子,好消息。”掌印太监张保自门外内侍得来消息,立即小跑过来禀报。
景行帝靠在榻上,见张保满眼笑意,打趣问道,“给我说说,看看是什么天大的喜事,竟然你乐成这样?”
张保跪地,将函件呈了上去,“边关传来喜报,太子殿下率军重伤鞑靼,已成功夺下洛门关。”
景行帝接过函件,一面看一面道,“不错!算是有些长进。”说完,又将看完的函件搁在塌旁的桌案上,朝着殿门外望去,“外头可是下雪了?”
张保点头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主子的慧眼。刚落下没多久,就被主子猜出来了。奴婢本想禀告喜报后,再报这事的。”又道,“奴婢们都说,今年雪之所以比往常下得迟些,是料到了这喜事,连天公也想借着这瑞雪恭贺主子呢。”
景行帝笑得更开,道,“宫里就属你这嘴嘴甜,跟抹了蜂蜜般,就会说些胡话,讨我欢心了。”
张保笑道,“奴婢可不敢胡言,皆是诚言。”又道,“瑞雪兆丰年,当头便是如此祥瑞之兆,来年国运定是昌隆。”
景行帝大悦,长袖一挥,扔下一粒金瓜子,“赏!”随后,又往软枕上靠去,淡淡问道,“可有说何时抵京?”
张保低头暗暗思忖了一番,心中有了大概,复又抬起头,小心翼翼答道,“殿下倒是未说。洛门关至京城,按快马每日五百里路走,得用上一旬……战后处理军中事务,约莫需要六、七日……按道理,现在殿下正在回京途中了…算上脚程,估摸着一旬后便可抵京。”
景行帝听了,内心仿佛石头落地般,轻松极了。
太子赵奚作为嫡长子,自小就有京中最好的教习老师,自身资质尚可,也算是聪敏。
只是他没承一点自己狼性的血脉,反而是将皇后贤淑温雅的一套全部传了下来,为人宅心仁厚、襟怀坦荡。若为臣子,定是忠国忠军的良臣。只是,若是要坐令天下,或是需更应狠心些,方能在这时局纷乱中,守护好黎明苍生、江山社稷。
故,为了大乾,他也曾动过废储的心思。
或是,这次出征,是对赵奚,亦或是对自己的考验。
景行帝双眸微阖,轻声道,“朕老了。”
张保赶忙道,“主子如何会老呢?万岁爷可是要与天同寿的呢。”
景行帝望着这个伺候了自己大半辈子的人,不自觉间,脸上已生了几道重重褶皱,笑了笑,“朕为这天下操劳了半辈子,累了……都说江山景美,朕还没好好看过呢。”说完,摆了摆手,“朕乏了!退下吧。”
京中城北的胡同小巷内,林立着些低矮破败的房屋。其中,有间不起眼的茅草房,外头和周围的房屋别无二致,甚是老旧,但里头却是干净舒爽。
屋内帷帐重重,香烟袅袅。
黑衣人带着金色面具,掩住了眉眼,只见其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淡淡道,“鞑靼大败?”
立着的那人深吸一口气,叩首道,“主子,小人多次告诫其顾全大局,坚守城中,坐等我军投降,可武达汗蛮横,执意孤行,实在拦不住。”此人正是趁乱逃走的李奔。
黑衣人端起茶盏,轻啜淡茶道,“蛮人嘛,自是蛮横无理了些。”又道,“鞑靼,也不是非得拉拢的对象,只不过想锦上添花罢。不过,这颗棋子,倒是废了……可惜……”
李奔又道,语气瑟瑟道,“主子,还有一事……许昭好像擒了武达汗夫人……她肚中尚怀有武达汗子嗣。”
只见黑衣人将茶盏重重放在案上,洒出大片茶渍,明显这变数有些出其所料。
黑衣人以肘撑案,揉了揉眉心,良久才道,“洛门一役,鞑靼死伤严重,大伤士气,几年内恐难恢复如初。就算他人将其妻儿为质,借此拉拢鞑靼,也难翻起波浪。”
李奔弱弱问道,“主子,武达汗卑鄙,万一他出卖了主子?”
黑衣人不屑一笑,“他攻我大乾,抢夺洛门关。如今,武达汗便如这过街老鼠,大乾众人均对其避而不及,甚至想拳打脚踢一番,怎又会有人信他的话呢?”又道,“他是个聪明人,必定明白泄密者……死……”
“对了。乐阳县那事,你可要盯紧些,要是这次再办砸了,就不必再回来了。”黑衣人吩咐道。
房内满是淡淡茶香,同那人不紧不慢的语气一般,按理应会安神定心,疏解倦意,但是李奔却觉如临泰山压顶般,沉重地喘不过气来。
李奔浑身因紧张显得格外僵硬,崩得笔直,“小人一定竭力办好此事,绝不令主子忧心。”
十二月初二,京中下着大雪,和她刚到洛门关时的雪一样大。
柳如意看着被白雪覆盖的重重宫阙,笑道,“殿下,终于到京中了。”
这时,自角楼传来几声号角,这是迎接有军功之臣的号角。
赵奚、柳如意、许昭等人于宫门外轻勒缰绳,翻身下马,缓缓走人入太和门内。
“臣等拜见陛下。”几人撩袍跪地行礼道。
景行帝坐在龙椅上,龙颜大悦,“尔等都是用功之臣,快快请起。”说完,偏头示意一旁内宦。
只见其自一旁拿出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太子赵奚、刑部右侍郎许昭、大理寺寺正柳如意等人忠勇有谋,逼退鞑靼,夺回洛门关,战虏首级二千余……朕心甚慰,特擢升刑部右侍郎许昭为刑部左侍郎,大理寺寺正柳如意为户部郎中;且朕如今年事已高,太子赵奚此役表现甚佳,心系苍生,有勇有谋,为社稷长久,为天下君臣民安,特许其参与国事之一议,暂代国事。”
“谢陛下。”
此圣旨一出,众人皆大吃一惊。
此前,景行帝因年事已高,体力大不如前,处理国事越发力不从心,可也没想过让太子介入国事决策。而现下直接令其暂代国事,太过突然。
樨台下,众人面色各异,虽不解圣上如此突然决定,但是,都心知肚明一点——这一年半载,景行帝就会将国事慢慢交由太子处置,行禅位之举了。
景行帝不以为意,众臣的反应本就在其意料之中,随后又打赏了些洛门关战一战中的功臣,欲退朝去,“各位爱卿若是无事禀告,那就……”
退朝两字还未说出。就见柳如意越众而出,对着龙座揖下,“陛下,臣有本要奏。”
景行帝看了一眼,眸中满是疲倦,语气淡淡道,“何事?”
“臣请求圣上,为洛门一役惨死将士立一方功碑。”立碑这事,正是临行前,马钦找她商讨之事。
只是就算马钦不恳求她,为了心中所求,她也会这么做。
白骨已枯沙上草,家人犹自寄寒衣。
他们或是籍籍无名、寂寂无闻,或是流放西南、戴罪在身,可也偏偏因为他们无名或者有罪,所以任何封赏、犒劳也不曾有他们的身影。
马钦说他们太惨了,就算是为国捐躯,也最终只能沦为白骨一堆,与孤魂为伴。
来时无名,去时无名,只因为一介身份。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驻守洛门的兵卒多位低贱平民,或是流放罪奴,若是为其立碑,又置京中为社稷呕心沥血的文臣于何处?
且景行帝刚重设武举不久,已给武人考取功名、入仕为官的机会,对有过“前科”的武人已是仁慈义至。如今还要为籍籍无名之武子立碑,有些太将皇恩不当回事了。
所谓,凡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这番行为,未免有些太操之过急。
毕竟,整个大乾如今还没完全接受“文武并贵”,当然也包括龙椅上的那位。
众人低着头,眼神偷瞄这位朝中新晋的炙手可热能臣。毕竟,短短几年,就从一小小的城南兵马司官拜五品户部郎中,擢升速度可谓是飞快。
只见其跪的笔直,眼中似是燃着一簇灼灼烈火。
虽说是仗义执言,为戍边将士考虑,但是如此这般,不怕惹圣上不悦吗?
毕竟,圣心难测。何况这事,牵扯的可是文、武之争。
景行帝靠在龙椅上,微眯双眸打探着底下跪着的柳如意。一袭白衣盔甲,虽身型瘦削,但眉眼间满是坚毅,倒是有几分像其师傅宋煜。
景行帝睥睨道,冷冷道,“倒是会为民考虑……但是柳卿,你可考虑过,若是为武士们立了这块碑,让岭南等偏远之地的文臣们作何感想,他们何尝不是兢兢业业,为苍生耗尽心血?”又道,“若是这般,也要刻块碑,那么朕的礼部也不需干活了,就整天刻碑就行。到时功碑泛滥,试问这功碑又有何作用?岂不是和初衷相悖。”
柳如意又拜下道,“只是,岭南之臣尚有家人作陪,西北等将士多孑孑一人,化作白骨一堆,其亲人也尚不知。”
景行帝再次看向柳如意,面上无异,心中有了几分欣赏之色,以功碑之事,令其说出文武平等,一步百算,倒是聪慧,“你觉得如何是好?”
“臣想请陛下下旨,洛门关一役,死者,赠其家人抚恤;生者,根据功绩,给予适当等级擢升。”
无非是多给些银子,且为武官内部调整,不牵扯那些文官利益,倒是无碍,景行帝稍加思考片刻,遂应了下来道,“准奏。这事礼部去办吧。”
随后,摆手退朝道,“退朝吧。”
他望着众人退去的背影,人群中赵奚、柳如意等人一前一后,直至消失在转角处,才轻轻感慨道,“确实是颗好棋子!”
一旁的张保闻言,欣慰感慨道,“太子殿下也算是找到了位好帮手。”赵奚也算是其看着长大了,虽说其治国安邦能力一般,但毕竟是圣上的第一个孩子,圣上对其的感情也自是比其他皇子多几分特殊。
景行帝摇了摇头,眼色沉沉,声音听不出悲喜,“倒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