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的天或是长期被天子龙气浸染,倒有几分人性,也多了几分琢磨不透。
前阵子,还是层云如盖,大雪飘飞,转眼间,天色已然放晴。日光透过层层云霭,洒在了斑驳的城墙上,落在了宫婢们还未清扫完的宫道上,一点一点消融着上头的积雪。
柳如意走在宫道,脚底传来冰渣碎了的声音。
“柳如意。”身后有人唤了他一声。
柳如意转身,循声望去,是八王赵明夷。
赵明夷身穿绛纱袍,配赤色蔽膝,腰系金玉带。剑眉斜飞,目若朗星,燕麦皮肤,在京中倒是位脸生的面孔。
柳如意朝其作揖,撩袍便要拜,被其抬手拉了一下,“不必如此多礼。柳郎中舍身取义,犯言直谏,只为我边塞将士谋多一利,是大乾武士之福。”
赵明夷小时本叫赵怀壁。因其生母地位卑微,是景行帝醉酒时不小心临幸的,故其幼时一直不得圣宠,经常被一些皇子欺负。
然而,深宫之中,最擅长吃人不吐骨头,也最会见风使舵,最得狗仗人势这套。若深得眷宠,就算是摘星星,那些人都会设法满足。若是不得圣宠,就算身份高贵的王子,也会被低贱奴婢踩上一脚。故,赵明夷幼时得并不是很好,骨瘦嶙峋,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
后来,他偶然救了在池边游玩、差点溺水的九王赵阑。
也正是这件事,贤妃才注意到他。观其身手灵敏,且与其子年纪相当,心中生了个念头:八王生母卑贱,绝无夺储之力。若是自己好加培养他,下一点功夫,日后说不定可以挟恩图报,让他成为自己儿子手下的一把好刀。
于是,在饭间,贤妃便向景行帝提议,让赵明夷跟着九王赵阑一起学武。
一个是重臣之女,他的爱妃;一个宫女之子,不受宠的儿子;景行帝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还好,八王还算是争气,每天起早贪黑地练着,日出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从未想着放弃。故,年纪轻轻,便已习得一身武艺、战术,更是在沙场中闯出了条血路,在那铁甲森然的军营中威名万里。
也因此凭着累累军功,引得景行帝令眼相看。及冠之年,破例参加了他的冠礼,圈定了翰林院拟了字“明夷” ——明日地中,用晦而明。
如此殊荣,也是八王做梦都不敢肖想的,毕竟能去习武就已经不错了,竟还为其正式赐字。
当然,不止八王错愕,那些平日里瞧不起赵明夷的更是目瞪口呆。
不过,这家起、那家落,他们早就见怪不怪,就同日升日落那般寻常。
震惊片刻,便都腆着脸去巴结这位“新贵”。
可是,熟文熟武?他们心里跟明镜般门清。景行帝之前那般打压武将势力,担心其危机皇权。
圣上心中本就对武将存在偏见,又怎会对武营出生的八王青睐有加呢。所以,就算八王在“武”上头立了再多功绩,圣上也不会给其过多权利。
“八殿下,近些日子可好?听闻殿下□□西夷,英勇无比。”柳如意听说不少关于其的传说:少年将军骁勇善战,横枪入阵,夺人首级,敌军闻之丧胆。或是因她也常呆军营,难免有些心心相惜之感,虽交集不多,却觉得格外亲切。
“一切都好。“又道,”近日,斥候来报,西南一带似有些不太平,氐羌又在蠢蠢欲动……约莫我不日便要离京,怕是等不到你上任户部郎中时了,先行恭贺擢升之喜。”
柳如意伸手一揖,疑惑道,“不是刚平西夷吗?氐羌又来?怎么作不间断的。”
赵明夷摇了摇头,“或是以讹传讹,夷族放出的假消息也说不定呢。毕竟借刀杀人这块,他们可是用得娴熟。”
西南一带夷族狡黠,向来喜欢坐收渔利:散出些虚假消息,离间大乾和其他部落,令两方自相残杀,随后轻松捡漏,称霸西南。
对此,大乾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只不过是夷族内部夺权的手段,只要他们不犯大乾疆土,景行帝向来不加理睬。有时偶尔被利用,就当作送夷族上位者的礼物,毕竟有常胜将军赵明夷在,输的也是那些被挑拨的部落。
柳如意抱拳道,“殿下注重身体。”
大理寺在整个宫禁的最南北,自太和门前往大理寺要经过一条很长的宫道。
一路上,自宫殿处时不时冒出一两人,向其恭贺擢升之事,不过都是些表面客套之话。
行至转角处,柳如意瞥见一绯色衣角,亟亟赶上去,“沈大人。”
沈暨白闻言,止住了脚步,淡淡道,“恭喜。”
柳如意抬起双袖,郑重一揖,“多谢沈大人。”
沈暨白知道她说的是锦囊一事,表情无波无澜,“都是为陛下分忧。”
柳如意望着他,一双眸子如深不见底的潭水,令人看不透,跟幼时那位错吃甜点的孩童完全截然不同。
要不是许昭说,她估计永远也不相信那人是沈暨白。
“大人,你是如何猜出军中有叛徒?”两人均心照不宣地未提姚坚、马钦之事,毕竟朝廷万马齐喑、各自为派,养些势力保全自己也是常见之事。
沈暨白淡淡瞥了眼柳如意,边走边道,“宋将军若占长江之势,与倭寇一战,胜算几分?”
柳如意大悟,她怎么会忽略这一点呢,刘洋就算是再有心无力,他对洛门关一带本了如指掌,只需稍加利用地形优势,也不至于败得如此之惨。
沈暨白简单一点,她就能明白其中弯绕。那睥睨天下、掌弄权势的景行帝又如何看不出来呢?
但是,圣上却没有在明面上进行追究,到底是为何?又开口确认道,“圣上知道?”
沈暨白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那他还为何?”
沈暨白抬头望了望天色,答非所问道,“又要落雪了。”
柳如意抬目望去,天边不知何时又堆积起来,浓浓一片灰色。墙角处的腊梅更是开满了一树,中间三朵开得格外盛,好似在争艳般。
寒风拂过,吹落一地梅花,花瓣红艳似血,落在白雪中,似有烈焰蓄力喷涌而出,欲将天地换上一番颜色。
西苑外,宫墙满是斑斓,外头的树早已掉光叶子,孤零零地只留下瘦弱枝桠,被风雪压的低垂枝干。
才刚过酉时,西苑外的宫道上,已是空无一人,连个过路的内侍也没有。
殿门轻轻掩着,整个殿内都是一片漆黑。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塌上的人睁开眼睛。
殿内掩着门,本就挡了夜色,寥寥几盏油灯根本就无力照亮空荡的房屋。
黑袍人驾轻就熟取了木签,轻轻拨亮灯火,室内才堪堪亮了些。
“你来了?”慕容勃弯唇轻笑道。
屋内甚是简陋,只有一桌一塌几椅。
黑袍人掀袍坐在桌前,开门见山道,“武达汗败了。不日,你名义上的阿母,便会带着你未来的阿弟,来这宫中长住了。”
慕容勃正是鞑靼留在大乾的质子。
因为武达汗无子嗣,便将其弟武荣土的儿子过继到自己名下。只是好景不长,大乾与鞑靼等族互市后,成为质子长居京中。
慕容勃闻言,扬眉轻笑,眼底满是讥诮,“哦?我那弟弟也来了,果真热闹,只是他竟同意?果然血脉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黑袍人道,“毕竟是他败了。”
慕容勃点了点头,唇角微勾,“那殿下这次来找我,可不单是来说这事的吧?”
高案上的烛火跳跃,落在黑袍人脸上,留下道晦暗不明的阴影。只见其点了点头,良久才开口道,“我想你回鞑靼。”
慕容勃轻嗤一笑,“这事岂是我一质子说回就能回的。我不过是颗弃子……”
黑袍人笑着摇了摇头,“当初鞑靼不顾你安危,抢占洛门关,的确毁了圣上制约鞑靼的那盘棋,你亦成了废子……新的棋子就要来,你又是颗废棋,景行帝为何会强留你呢,我只需稍加布局,你便可回鞑靼。”
黑袍人沉默了下,“只是……我只能送你回去,至于……武达汗的另一个义子斛光,我不方便出手,需要你自己解决了……听说深受部落之人拥戴,领兵能力甚是不错,是个劲敌。”
慕容勃目光深邃,盯着黑袍人,问道,“你这次又要我做何?”
黑袍人笑道,“若你日后夺权,也要助我夺得这帝位。”
“好。”外头风声如吼,檐角咧咧,窗牖砰然,室内灯火却跳动得更欢,似也在雀跃迎接下一场风暴。
京城接连下着几场大雪。
大理寺内。
“大人,今日不休沐吗?”一路过的内侍见其还在料理政务,进屋道。
今日正值大雪,是大乾官员的修沐日。
柳如意闻言,笑道,“出去一趟,积下了太多函件。吏部昨日刚下了任职文书,过几日便要去户部了,手上的堆积的东西太多,怕来不及,所以过来了。”
内侍又朝屋内添了几块细炭,关心道,“今日大雪,天寒,大人可得注意身子。”说完,便退了出去。
终于,差不多又过了两个多时辰,经过前头几个昼夜的当直,柳如意终于将她手中大理寺的政务处理的差不多。
她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便匆匆朝太子府走去。今天,可是说好了要去看大姐柳淑淇的,去晚了可就不好了。
而太子府内。
柳淑淇坐在屋内,听着外头的狂风呼啸,似要将这天地掀翻一般。
有内侍过来掌灯。柳淑淇望了一眼外头,手在炉子上暖着,问丫鬟青黛道,“如意可有来?”
青黛是柳淑淇自柳家带过来的,一直近身伺候着。只见其捂着嘴,偷笑道,“太子妃,你如今可是像极了那块望夫石,不过望得不是太子,而是小姐。”柳淑淇得知柳如意要来,一大早就准备好果盘,短短几个时辰,便已问上八回了。
柳淑淇佯怒道,“你这丫头,嘴巴越发厉害了,连我也开始打趣了。”说完,站起身来,伸手就去挠青黛。
青黛吃痒,急忙求饶道,“太子妃,奴婢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你就饶过奴吧……”
柳淑淇这才止住手,重新坐回软塌上,不过经历了刚才一番,身子开始又有些微微喘气。
青黛急忙呈上一杯热茶,将其身后的大红金钱蟒靠背又微微调整了些,“太子妃,现在可好些?”
柳淑淇点了点头,“倒没有前阵子那般容易犯恶心了,只是身子骨似是更重了些,更易乏了。”
青黛道,“听宫中的老人说,有了身子,身体易乏也是常事。只是,太子妃如今有些累了,要不然先休憩会?等到小小姐来时,也自会有人通禀。”
柳淑淇刚要开口,只听门帘一阵轻响,就有婢女绕过屏风,走到其塌前禀道,“太子妃,柳姑娘来了。”
柳淑淇打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说完,亟亟让人去将人迎进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