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绥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身上的衣裳也被换过,而身边却空无一人,自己也不在昨夜的那间客栈里了。
她赶紧下床去找严征和,可房门却牢牢锁住,每次拽动时都能听到外面铁链连带发出的声响,可任梁绥怎么呼叫、怎么求救,门外都没有动静。
她身上穿着一件全新的素白绸帛内衬,昨夜那件心衣也不见了,甚至连鞋子都不知所踪。
梁绥转头看向榻边的妆台,那里一丝不苟地挂着一件茱萸纹的茶色曲裾,正是曾属于她的衣裳。
可当梁绥凑近去瞧,却发觉这件衣服明显未被任何人穿过,并非她原先喜爱的那件,而是仿品。
此时正是午后,她觉得饿,可这间屋内没有食物,只有一壶温热的茶水可以勉强解渴。梁绥跽坐在祥云漆红屏风之前的锦垫上,为自己倒上茶汤送到嘴边,却陡然记起自己昨夜分明正与严征和亲热,只顾意乱情迷,全然记不得之后发生何事。
如今的情况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只好又固执地跑去拍门,直到精疲力竭为止。
文郦其尚不知荀初元已将梁绥带回府中,晚间用饭时便见他情绪怪异,心不在焉,偶有些兴奋轻松之色,却又在她开口试探时收敛情绪,仿佛被提醒了什么不悦的事,草草放筷,甩袖离席。
虽成婚月余,文郦其还是适应不了他这幅模样。自己是文家长女,打小就算不是众星捧月,总归也有世族风采,饱读《尚书》《孝经》,师从大儒,何时受过这样的冷遇。
想到新婚不久,荀初元昨夜竟往府中歌姬的住所跑,她便怒从中来,索性撂了碗盘,回了寝房。
而此时此刻,乘丘侯本人正往园子东边的居所去,那里聚集着府里的歌舞姬妾,正是豢养梁绥的好地方。
他在园林正中的石桥上停下脚步,对身后亲信道:“把客栈的尸体送走埋了,若当夜在场者走漏风声,格杀勿论。”
部曲点头:“遵大人命令,尸身皆已烧埋,只......只是那位妄图对夫人不敬者,您打算如何处置?”
“还能如何?”
荀初元重新往前走,忍俊不禁道:“他非死不可,但直接杀了未免太过宽和。”
“夫人午间醒了,呼救不止,况其整日没有用饭,您看要准备些吗?”
荀初元淡然摇头:“不必,让她饿着,看她还念不念着那个贱民。”
部曲不再回话,随他到院外时自觉驻足。
荀初元取出钥匙开锁,屋内只点了一盏灯。梁绥蜷缩在矮榻上几乎睡着,但听到声响时却非常雀跃地打挺起来,鞋都顾不及穿,踶拉着跑到门前,小声唤道:“征和?”
她期待的目光撞上了高冠华服的荀初元,梁绥的笑容冻结在脸上,转而张开嘴巴,缓慢地转换为不可思议——
“初元?”
荀初元转身锁上了门,微笑着揽住她的背,温柔回应道:“好绥儿。”
梁绥震惊不已地揉眼睛,两步上前捧着他的脸端详,确认自己面前站着的真是未婚夫之后,又惊叹道:“初元,你怎么会......我怎么会在你这儿呢?”
见对方不答,她急忙解释道:“我全然记不得了,昨夜分明和泰山郡的人在客栈,我怎么会突然在这里醒来呢?”
梁绥再次追问:“初元,这是哪儿?”
任她疑惑,荀初元就跟听不见似的,只一昧安抚道:“是你的同伴将你送到这里,他们怕你抵抗,才将你迷晕过去。”
她立即反驳:“不会!他们不会给我喝药的!我们一起吃的晚饭,喝同壶茶水,况且他们也不会不辞而别,我们有约定!”
荀初元敏锐道:“什么约定?”
“......”梁绥赶紧咬唇扭脸转移话题:“没,就是约定要将我送回来,交给你。”
他状若无意地点头,见她欲盖弥彰的模样,脑中浮现手下亲信描绘的场景,又一并记起她被带回司空府时衣不蔽体的装束,强压怒火,对并肩而坐的梁绥道:“我数月来屡次向兖州送去羽檄,猜到你被山匪掳去,重相恐吓,他们惟恐牵连自身,这才急着将你送回。”
梁绥沉思半晌,有些相信,又问:“那送我回来的人,他有留下什么话吗?有留给我物件吗?”
荀初元道:“你想他留给你什么?”
“......”
他又是那副眉目凌厉的样子,梁绥怕他发火,无意识地侧开了脸。
荀初元念她认知如同孩童,收敛怒意,转而提问:“绥儿,你当日究竟如何在泰山郡遇险的?”
梁绥打算说谎,可就连严征和都能次次戳穿她的谎言,更别提荀初元。
她索性把汶水岸边被劫、部曲与侍女遇害、雷安世手下伤了自己的实情全部讲出,荀初元见她神色正常,言语流畅,便知不是假话。
可讲到自己带伤从雷安世那里逃脱之后的故事,梁绥却忽然不愿多言了。
她拿不准是否该说,亦怕牵连严征和。
倘若对方用这样的方式将她送到荀府,想来正如初元所说,是怕她为泰山军与流民百姓带来灾祸,于是好聚好散,干脆连句话也不肯留下。
于是,梁绥道:“初元,我饿。”
他顿了顿,反问:“想吃些什么?”
“饼饵和甜豆羹。”
她刚扯回些思绪,又立刻出神地回忆道:“还有煮薤菜和烤羊腿,我想你给我切一块带皮带骨的,要烤久一点才好吃。”
荀初元宽大的手掌轻拈起她的下巴,指尖游走在她的颈间与下颌处,逐渐上移至脸颊与鼻梁。
梁绥感到脸颊和下巴上猝然传来疼痛,正欲抵抗,荀初元便用一根手指掰开她的嘴,愈发用力地掐住了她白皙的颈子。
梁绥被压制在榻上,荀初元有些愤怒地警告道:“绥儿,你兄嫂既在危难之际将你托付给我,你便是我的人。若你再敢在与我讲话时走神乱想,别说餐饭,就连水也不必喝了。”
她惊恐地和荀初元对视,反手一巴掌甩在对方脸上,趁机挣开他摁进自己嘴里的指尖,大声反抗道:“我不是你的!娘说我们的婚约不作数!你既然不肯给我吃饭,索性把我送到陛下那里,让他杀死我!”
“你娘已经死了!”他恶狠狠地甩开梁绥的手臂:“你就这么急着和他们在地府相见?”
她闻言,又是接连不断的巴掌乱打在荀初元脸上,被他精准抬臂挡下,狠狠俯下身去,咬破了梁绥的唇。
她向来吃软不吃硬,无惧他威胁,要死不过头点地。
她想起母亲曾不许自己和荀家的婚事想起严征和,委屈统统涌上心头,躺在榻上揉眼睛啜泣,幼稚地用衣袖擦泪,跟个孩童也没区别。
荀初元不过想吓吓她,如今把人惹哭,终究因梁绥伤心难过而恻隐,起身整理衣衫,妥协道:“好绥儿......我叫人给你做吃的,烤羊腿,如何?”
“你不是真心希望我吃。”梁绥固执道:“我不吃你烤的羊腿。”
他无所谓地耸肩,反问:“那你想吃谁烤的?在泰山流民手下还能吃到羊腿?”
梁绥点头:“他们待我更好,起码我不挨饿。”
荀初元动手将她嘴角的血擦掉,问:“他们欺负你了吗?”
对此问题,梁绥明显会错了其中深意,真诚为泰山众人辩白:“除过南山匪伤到了我的脑袋之外,北山军众人待我都很好,大家还送我柿饼和葡萄吃。”
荀初元轻嗯,又试探道:“那你夜间睡哪儿?病中可有人照料?”
他最了解梁绥,似对待十岁孩童那般哄着,知道如何循循善诱。
而这个问题果然又令她想起了严征和。
山上的肉菜水果皆珍贵,听条童说,他们刚上山落草时,甚至饿的挖野凫茈吃,严征和总会饿着肚子,把吃的分给姨母和弟弟,自己吃糠。
在寨中小住的时间里,对方更是从没让她少吃一顿,恨不能天天杀鸡宰羊给她养伤补身。
“有姨母照顾,她会给我做吃的。”
“......”
荀初元明显对这个回答不满意,非逼她说出严征和的名字才肯罢休:“谁的姨母?”
梁绥摸着耳朵摇头:“就是姨母,不知是谁的姨母。”
身旁的荀初元望向她领口,随即从胸前取出那件熟悉的心衣肚兜,展示在了梁绥面前——
“他有没有解开你的心衣,对你行非礼之事?”
“这是......”
她双眼微怔,伸手去接那件私密衣物,荀初元却利落收回,又重复了一遍:“他有没有对你行过非礼之事?或任由别人对你不敬过?”
梁绥忽然顿悟了。
她的思绪半分也没有放在荀初元提出的问题上,而是回忆起那件心衣的故事。
大家总说她傻、说她纯质不慧,可梁绥自认还没有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倘若真是严征和将她送来,怎可能特意将她的心衣交给荀初元呢?假如她衣衫整齐地被送回,荀初元又怎会特意拿出这件心衣咄咄质问呢?
毕竟在最后的记忆里,她就在严征和面前穿着这件单薄的布料,二人唇齿相依,想要肌肤相亲。
梁绥想起那自刎在汶水岸边的侍女,想起条童他们讨论过的、有关“失贞”的那些话,貌似有些明白了。
“有。”她点头承认:“我在山上遇见了中意的人,他每晚照料我,我们商量好要成婚,还要生个孩子。”
梁绥不懂为何要为了贞洁而牺牲性命,也不明白怎样才算失节,但她知道荀初元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要完整纯洁的人,假如自己心有所属,对方就会抛弃她。
所以,梁绥给出了他绝对不愿听到的答案。
荀初元牢牢盯着她的眼睛,竟察觉她并没说谎,于是终于肯露出底细道:“谁?泰山北军匪首严征和?”
他双眸映着水光,眼周发红得厉害。见梁绥不表态,他难掩不可思议地质问道:“叛匪首乱,祸加至尊!你与此等卑劣之人日夜相处,竟愿委身于他?”
梁绥的脸被他掐住,荀初元的手掌紧接着扬起,停在空中,正欲落下时却又顿住,握拳猛砸在了木榻的围栏上。
“绥儿!”荀初元双眼通红,几欲绝望地捧住她的脸:“若是他强迫你,那便不叫‘中意之人’,你懂不懂?”
她触到对方手背,指尖一片粘腻,梁绥方才大梦初醒地握住他左手关切道:“初元,你流血了!干嘛要动手砸木头呢?”
荀初元闻言不语,空气中胡乱流转的情绪仿佛不相容,就那么停滞了会儿,他忽然将手背上汩汩流出的血液蹭到梁绥的脸颊上、脖颈间,只感觉脑内的压抑与痛苦断弦流淌,眼中有泪顺着鼻梁滴下。
梁绥被吓傻了,鼻腔内全是新鲜血液的味道。
这是她人生第二次闻到这种气味,上回仍是在汶水岸边,从那些注定死亡的部曲身上散发出来。
荀初元的哭声从压抑到崩溃,他的左手依旧紧紧禁锢着梁绥的脑袋,可自己却埋首在她胸前,难以抑制地痛哭。
“......”
许久,她无措地安慰道:“初元,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这是她头一回见到鼎鼎大名的乘丘侯如此失态,从前的荀初元总那么一丝不苟、意气风发的,偶尔见面时矜持有礼,就连耍刀骑马受伤也从未掉过眼泪。
梁绥觉得他像个丢了心爱玩物的少年,虽然玩具找回来,但也被别人碰过了,他私心不愿接受,想要丢弃之,却又舍不得,只能躲在深夜的烛火里,偷偷抱着心爱的物件哭鼻子。
她心思单纯,不愿真伤了对方的心,于是也抱住他,轻轻在他背部安抚。
“你终究不能把我留在雒阳的,初元。”梁绥笨拙地开解道:“把我送到乘丘县也是累赘,还会连累你和司空大人。不必伤心,抛开我是好事。”
片刻,荀初元抽泣的声响停下,她用衣袖擦干对方脸上的泪痕,再次道歉:“谢谢你当初救我,我刚不该说那些重话气你,也不应打你,别哭了好不好?”
他垂眸不语,暴躁地随手抓过榻边铜架上的湿帕子,为梁绥擦净脸上的血痕,而后随手一丢,甩开外套,躺回了她身边。
梁绥一头雾水地被盖上薄被,轻声提醒道:“你的手要擦凉酒包扎的。”
荀初元最会充耳不闻,也不顾手背的血液被蹭的到处都是,只管从身后紧抱梁绥,使尽全力般地制握着她的两只手腕。
“休息。”他道。
“......”
“你手疼吗?”
她不在意受冷遇,只关心伤口会痛。梁绥固执转身面对着双眸紧闭的荀初元,很不合时宜地哄道:“好初元,叫医者令给你擦擦伤口吧,不然我也会觉得很痛,睡不着的。”
荀初元睁开眼,眼角的湿润逐渐淡去,他意味不明地看向梁绥,双唇微启,欲言又止。
“绥儿,为保你性命,我命精兵部曲将你送走,你却逼迫我抛开你。”他一字一句道:“你待我有情意最好,若无情意,那就自受折磨吧。”
梁绥没听明白他言外之意,反倒问:“初元,我曾听泰山北军的人说,假如我在匪贼窝里滚过一遭,你就不会要我了,对吗?”
久到梁绥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荀初元终于僵硬地摇头:“换做你,我还是会要。”
“大家待我颇礼遇。”她坦诚道:“没有人强迫我,就连......”
“多说无益了。”
荀初元抬手打断了梁绥的话,将脸埋在她发间烙下一吻,用极嘶哑的声音呢喃道:“明日请掖庭的毋阿母来,为你验身后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