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续不听,仍扯住她衣襟,温热的酒气泼洒在可怜娘子的脸上,又惹得谢灵犀全身一颤。
这人像只大型烈犬似的缠着她,人人都道柳承之谦和温润,可在她看来,这随处可见的谦和之下不知藏了多少俊丽清狂呢?
随着衣裳摩挲的声音未停,谢灵犀翻了个身,将柳续面朝面按在枕头上了,才淡声道:“阿续,我想歇息了。”
这时她才看清柳续的目光,如溶溶月色淡淡和风,全然没有一丝的醉意,顶多面颊上积了几片红晕,将那明月蒙上了一处鲛纱。
“你没醉?”
柳续捂住她的嘴,“是啊。”
“那你——!”
谢灵犀这回是真的恼了,直起身子,随手抄起身旁雕花缠蝶的圆枕就要砸他,被柳续抬手截住:
“灵犀可是要谋杀亲夫啊?”
谢灵犀:“你算什么亲夫?”
她站起身走至窗前,将漏风的木窗关紧,又找出灯油续了几支蜡烛,长长的兰花叶片摇曳着映在她的脸庞,忽明忽暗。
柳续正要反驳,听这娘子忽然轻笑了声,泠然的嗓音在屋中响起:“不过是个装醉的小贼,心怀不轨,欲闯进我的房中行凶,被我当场抓获,不是么?”
他好笑:“灵犀说的是。”
谢灵犀不依不饶,收了扇面支起面前郎君的下巴,“那你说,你想来我们郎君的房中找些什么呢?莫不是真来同我春风一度吧?”
“哦?为何不行?”
柳续坐起身来,任由谢灵犀这般挑逗着他。
“娘子花容月貌,在下心向往之,不行么?”
“行的。”
说到此处,谢灵犀收了扇子,风雅地坐回案前,拎了毛笔作势写些什么,笔触沙沙间,“那便饶你一次。不过——恐我夫君发觉,若是你下回再来,我可是要报官的。”
柳续一听,抱住谢灵犀的腰,将头支在她肩膀上,“娘子教训的是。”
他话锋一转,“今日你出门,可是见了那崔二郎?”
崔二郎崔直是崔漪的哥哥。
“没错。”谢灵犀点了点头,随即狐疑道,“你跟踪我?”
今日她与阿漪方在卖首饰的郎君那处聊些闲话,忽然一个柔弱不堪的娘子从身后小巷中闯出来,将崔漪撞了个正着。
谢灵犀眼疾手快拉过那小娘子,一不小心碰到了她隆起的小腹!
先前衣袍宽松,瞧不真切,这下甫一接触,那娘子猝然尖叫起来,好似谢灵犀要杀了她腹中胎儿一般,凄怨至极。
——“啊!”
这叫声与那孕中妇人所发出相重叠,谢灵犀浑身一抖,转头瞧见柳续不知何时滚上了床榻,声声泣泪——
“我就知道,你和崔二郎之间拉拉扯扯!不清白!果真是成亲久了,对我厌烦了,当初多把我捧在手上,如今就有多狠心,弃我如敝履!”
谢灵犀:“……”
屋中静了一瞬。
连手中墨笔染黑了宣纸都未曾察觉,纸上绘了个寥寥数笔却神肖之至的小像,如今瞧不见原本模样了。
谢灵犀静了许久,“你有病吧?”
“我与崔二哥是半路遇见的,只聊了短短几句,无非是关于我哥与阿漪的事情,你在这发什么疯?”
柳续今日定是醉了十分。
谢灵犀打定主意不与醉汉计较,却被柳续轻飘飘捞到床榻上,暧昧地从身后抱住她,附在耳旁隐隐约约说了什么。
“你确定?”
柳续道:“自然。”
方才窗外万籁俱寂,或是兴许有猫的脚步声,谢灵犀闭上眼睛,老神在在:“过几日是崔伯父寿辰,你放了衙后,与我一同去贺寿。”
……
崔府。
楼阁重叠,花团锦簇。
崔老太太借着这良辰吉日办了个赏菊宴,除却来往络绎不绝前去为崔家主贺寿的官僚朋友,其所携的夫人娘子们便聚在东篱墙外,共赏秋色。
谢灵犀拉着柳续的手嘱咐一二,便随着婢女往崔漪住的后院走去。
这崔府十余年里不曾翻新,何处是山,何处是水,何处是阁楼,谢灵犀一清二楚。
快走至一处池塘,她佯装吃惊地开口:“小娘子,这处着实清幽,我倒是头一回见如此巧夺天工之景!”
这婢女面生,闻言细声回答:“谢娘子,这是新入府的匠师所改。”
谢灵犀颔首:“果真匠心独运。”
她又问:“对了,我来之时,瞧见了许多夫人娘子们,他们如今所在何处?我也好拉上阿漪去凑凑热闹。”
后者恭恭敬敬答了:“在百花苑。”
说着说着便到了崔漪的小院门口,待带路的婢女远去,崔漪小心地拉开半扇门,将谢灵犀不声不响地迎了进去。
“灵犀,便穿这身衣裳可好?”
谢灵犀细细看了片刻,思忖道:“此事若是做了,今日府中恐怕不得安生。”
崔漪身上穿的乃是当日两人上街碰到那有孕娘子时穿的衣裳。
那娘子自述姓秦,名小芳,是长安本地人士。家中双亲早逝,只有一个正在读书的兄长。
寻常都是她纺织布匹赚钱养家,谁知偶有一天,在河边浣纱时遇到了一位贵公子,一段露水情缘过后,她怀上孩子,那郎君却不知所终了。
“她说那是哥哥的孩子,我是不信的。”
崔二郎克己守礼,没道理做那样的事情。
“孰是孰非,我定要弄清楚!”
崔漪恶狠狠道:“况且,若真是哥哥的孩子,那干脆趁今日父亲大寿,我为他寻个孙子,崔家的孩子认祖归宗,岂非好事?”
“这……算是好事么?”
谢灵犀紧了紧袖子,果真听崔漪道:“他不是最看重血缘亲眷么?那何氏无才无德,做妾我都嫌便宜了她,就因生了个儿子,竟能被接回来认做主母?”
“无才无德”倒还委婉了些,谢灵犀明白,那毒妇怕是害了崔漪和崔直的母亲,奈何时年日久,证据消磨殆尽了。
“嗯,”谢灵犀应道,“她迟早会遭报应的。”
她持起梳子为崔漪理着方才搅乱的头发,想起来时婢女的那番话,问道:“你家新来了位了不得的匠师?”
崔漪:“什么匠师?崔珏寻来的江湖骗子罢了。”
她虽未与那人谋面,不过想必能被崔珏瞧进眼里的货色,定是不怎么样的。
想来她抓住谢灵犀的手,“灵犀,你若想改院子,我便可效劳,何苦去找他人?”
谢灵犀倒没有这成心思。
她原是爱折腾这些的,近来身子有些不好,便懈怠了些许,柳续却像着了魔似的,每日将那盆栽摆件搬来搬去,不嫌麻烦。
时辰将至,两人收拾利落后,静悄悄出了门。
……
赏菊宴上。
今日来的达官贵人、皇亲国戚不在少数,众人围着崔家花数年心思种出的黄金菊一阵赏玩。
更有甚者,不知出何居心,欲提议要在场的才子佳人们以此情此景,献诗作画,比试一番。
“三殿下,今日是家父寿辰,不是争什么一甲二甲的学堂测试,这作诗作画,任凭娘子郎君们高兴即可,比试便不必了吧?”
人未至声先到,众人一瞧是崔家女来了,忙上前攀谈着。
燕盛甫一听有人拒了自己的话,正要发怒,转头一看是崔漪,自知在她那讨不到好处,便忍住火气:“崔娘子。”
“崔娘子怎能这般想孤,孤本意是引诸位郎君娘子们放胆一叙,崔娘子这般说,倒成了孤的不是了。”
崔漪还未接话,一道男声将它截胡了——
“三哥此言差矣。阿漪妹妹拳拳之心,三哥便不要与她计较了。”
来人正是燕稷。
这话里话外,都是给崔漪树敌的意思。谢灵犀环顾四周,果真见有贵女露出了不耐的眼神。
燕盛短短一时间被人拂了两次面子,气不打一处来,忍无可忍之时,身旁蓦地有人朝他撞来,他火气本就大,这下一拂衣袖,用了十成十的力度:“找死么?!”
那被他甩在地上的娘子捂着肚子,痛得叫出声:“啊……!啊!我的……我的孩子!”
“……”
一阵沉默后,崔老太太本是笑盈盈走近,倏地瞧见地上的血,两眼一翻就要晕过去——
“来人呐!救人啊!”
……
见了血,在场诸位娘子的脸色都不太好,连心硬的郎君们也于心不忍,纷纷转过身去,更有甚者,借故离开。
谢灵犀很快便引了位郎中前来,令人一前一后抬走了崔老夫人和秦小芳。
这好端端的赏菊宴是办不成了。
众人在一旁惊魂未定,过了半晌,老夫人还未醒,素来对外冷硬,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模样的崔漪一点点红了眼眶,低声抽泣: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惹怒了三殿下,害得我祖母,还有这可怜的娘子……遭此横祸,如今还不得醒。”
此话一出,周遭有同崔家交好的娘子夫人宽慰道:“阿漪,这不是你的过错。”
说话的夫人姓卢,勉强算得上燕盛的长辈,她倒也不怕,拿出帕子替崔漪擦着眼睛,怜惜极了,遂而转头朝燕盛道:“殿下,您也是,这般莽撞。”
又有几人嘀嘀咕咕:“分明是尚书府的喜事,如今可别成了丧事,这可如何是好。”
“……老太太年纪大了,怕是不行了。”
“……”
谢灵犀从外边走过来,刚巧听到这番话,她冷冷看了那几人一眼,瞧得人瘆得慌,果断闭上了嘴巴。
过了一会,郎中出来禀报,道老太太醒了,身子无甚大碍,只是惊吓过度,需好好调养。
秦小芳的孩子却没保住,两个月的胎儿还未成型,化作一滩血流走了。
众人唏嘘之际,秦小芳顶着惨白的脸,忽然从床榻上跌坐下来,在地上长跪不起。
许是刚流产的缘故,单薄的身躯如纸扎的一般,摇摇欲坠。
她不停地磕头,磕得满额头鲜血直流:
“老夫人!请老夫人为我主持公道……他杀了我的孩子!他杀了您崔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