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新园,疏月朗照,前庭中诸人广袖长袍,仍然举着酒樽相谈甚欢。白日的闹剧似乎从未上演,如烟云般不可追溯。
谢灵犀赶回宴席时,正对上柳续漂移不定的目光。
待坐定了,谢灵犀按住柳续端着酒盏的手腕,两人头与头相近挨着,柳续敛下眉目,便听身旁娘子气声说:“发生何事了?”
“方才崔大人与父亲之间似乎有嫌隙。”
谢灵犀:“因为兄长打了他儿子。”
“……”
柳续一直在与同僚攀谈,尚且不知百花苑白日之事,便问:“那崔郎君伤势如何?”
谢灵犀道:“皮开肉绽、奄奄一息。”
竹影映在柳续如玉的面庞上,稀稀疏疏透了些月光,他话中凄凉:“那如今你我二人坐在这,也该是遭人厌烦的了。”
“难说,”谢灵犀喝了口酒,“毕竟崔珏又不是我动手打伤的。”
“兄长打他,一为了崔家的名声,二为了崔家的脸面,三为了崔家正经嫡出的郎君娘子不受欺辱,崔伯父……唉……”
她摇摇头,“气度太小了。”
此为大逆不道之辞,柳续却听明白了一些,“小声些。”
谢灵犀好似有些醉了。
自从新婚之夜后,她再没在柳续面前饮过酒,而此时她面容鲜红,倚靠在柳续肩头随意吐息着,宛如一株将谢未谢的莲。
月漉漉,波烟玉。
柳续得了崔文英示意,朝身旁诸位告辞,搀扶着谢灵犀走了出去。
一出了前庭,谢灵犀立即从他肩上拨回自己的头,“好了。”
温香软玉的美人霎时从身旁离开,柳续虽是不舍,却也谈起了正经事,“你方才说的红玉牌,尚在何处?”
谢灵犀欲让孟津偷来崔珏的红玉一观。
方才打斗时,她只是碰巧瞧见了几眼,觉得十分眼熟,可崔漪与崔直的红玉上刻的皆是大雁,同时在背面辅以华章,与崔珏那块毫不相同。
柳续不明白:“恐怕只是简单的喜好不同呢?玉上雕些什么,相同与否,其中究竟有何玄机?”
“不,”谢灵犀沿着凉亭坐下,“阿漪告诉过我,这红玉乃是外邦上供之物,是早年间圣上赏给崔家的,玉质尚且稀奇。”
“崔珏更得崔文英喜爱,他那块玉连头到尾都为崔文英亲自督造……”
忆起此处,谢灵犀倏地看向柳续,似是想起来什么,一拍手臂,“你说,我为何不去问秦小芳呢?”
这问题好。谢灵犀也答不上来。
她一时心绪繁乱,脑中所积累之事多如小山,竟然舍近求远,寻了这么一个笨法子。见柳续一脸无奈地看她,不禁抿了抿嘴,强挤出一丝笑。
两人静默之时,身后有人踞步行来,唤的急切——“娘子!郎君!”
来者正是孟津。
他身着一身黑衣,连带着下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莫名多了几分冷峻。
谢灵犀朝孟津垂在身旁的双手看去,那处却空无一物,却见孟津胸口鼓鼓囊囊的,像是塞了个大物件。
她一喜,方要开口,却见面前人猝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拽着她便要一刀刺下——
“去死吧!”
风疾电掣之际,那刀刃雪亮地在夜间割出昏晓,如同一道白练,堪堪在距谢灵犀一指间的眼前划过,柳续一把拉过谢灵犀,将人护在身后,疾速踹掉了孟津手中的匕首。
那金属制的刀柄重重砸在地上,发出闷声,谢柳二人淋着夜风,形容凌乱,谢灵犀的袖子在柳续手中攥着,连带着袖中骨肉揉成一团。
忽而几道鸟鸣响起,掩住了这声异响。
柳续此脚用了十成十的力度,将孟津猛然跌在地上,右手腕发出清脆的骨裂声,“你——!”
这一变故让诸人猝不及防,谢灵犀回过神来,急喘了一口气,冷冷盯着他:“你是孟津?”
身下露水与冷汗绞在一起,孟津忍着痛摘下面罩,知刺杀不成了,目眦尽裂地看着她,“小芳死了。”
“是你们杀了他!”
“?”
怎会如此?
她方才离开时,那秦小芳尚且好好的,甚至还同她小声讲,日后要开一间食肆,好好过日子。这般有活力的姑娘,如今忽然死了,谢灵犀目光一凛,声若寒冰:“何时发生的事?”
孟津“啐”一声:“作何惺惺作态!若不是你们非要她来演这出戏,众目睽睽之下名声尽失,她怎会突然自尽!”
这一声出口,他心中苦楚如大海决堤,尽数将原本鲜亮生命吞噬掩埋——
“你们这群人高高在上,哪里在乎我们这些微尘草芥的性命,我孟津亲友尽失、仕途失意,只能在崔家做小小的匠师……全都是拜你们所赐!”
“如今……如今就连小芳也狠心抛下我,离我而去!你说,你们这群喝人血嚼人肉的东西,该不该死?啊?”
挨了他一顿好骂!
柳续忍不住狠狠踩在他背脊上,压的他抬不起头,又好死不死说了一长段话,以为自己真是诗仙转世了,孟津呛了几声,惊动了竹亭几只栖鸟。
谢灵犀见状,恐人发现,霍然掏出帕子满当当塞进他嘴里。
孟津这下被捂了嘴,不得说话,脸涨成猪肝色,只一双似鬼似魔的眼睛瞪着,恨不得把谢灵犀挖心挖肝。
“唔、唔——!”
他还欲骂,却见一张惨白面庞背着月光居高临下,“小芳死了,怎么死的?你害死的?”
“你——!”
方才这人叫嚷着什么名节啊,清白啊,仿佛这物是什么金石玉质,没了便教人投井上吊一般。
谢灵犀听得厌烦,更觉得可恨,于是冷冷道:“她离开崔府时尚且好好的,这不到半晌功夫人便没了,为何缘故,你作为兄长难道不该最清楚么?”
这孟津的衣裳里除却那把匕首别无他物,谢灵犀欲想欲燥,如今秦小芳也死了,那玉牌上所雕刻之物,究竟是什么?
“不行。”
谢灵犀看着憧憧竹影下柳续被切割成明暗两半的脸,“事已至此,我便亲自去一趟。”
这里的“去一趟”说的委婉得道。柳续同她夫妻一年,怎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虽说崔府今夜防备松散,可那孟珏好歹也练过几年武艺,若是不慎伤了谢灵犀,亦或是事情败露,皆难以收场。他实在不放心,打晕孟津,一把按住谢灵犀的手背,“灵犀,冷静。”
郎君的手掌宽大温暖,带有秋日和煦的日光。而此时,凄冷的白月悬挂在两人的头顶,倏地在两人眼前闪过一束飞光。
谢灵犀眼前恍惚从那飞光中窥见了什么,起步就走,“我冷静不了。”
柳续还想劝:“偷玉之事并非儿戏。”
“儿戏不儿戏,做了才知道。”
谢灵犀攥紧了袖口,在指尖掐出几道红痕,一把拂开了他的手,“你莫要劝,若是事事从长计议,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说罢,她意识自己说话重了些,语气生硬:“抱歉。”
再道:“你同我一起来。”
……
他二人是从后院低矮的篱墙翻进去的。
夜已深了,崔珏今日被谢衡打了一顿,落得一身青白交接的伤痕不说,更是丢了脸面。
不过依他的蛮横性子,却也不甚在乎,甚至引以为豪,擦药时朝小厮得意道:“我便说他谢衡人前正人君子,人后不知是个什么鬼玩意儿,打的我……诶!轻点!”
小厮自然附和几句。
崔珏又道:“倒是那兄妹俩,杵在府中,叫人不快。”
说到此处,他趴在床榻上,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又端起铜镜照清楚自己鼻青脸肿的模样,心中窝着一股火气,“当初就该叫娘将他们去人牙子那发卖了!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千金宝贝,成日里躲在谢灵均身后,以为我怕他们么!”
谢灵犀蹑步走近窗,便听了这么一句。
“他倒是好胆量。”
初生牛犊不怕虎,崔珏此刻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过错,还欲骂道:“呸呸呸!大晚上的,尽说些倒胃口的人。”
从琉璃瓦外能依稀看见几处人影,其中有一道温文尔雅的嗓音响起,“郎君宽心,只要崔大人向着您,便是二郎君再有能耐又如何?”
“先生说得对。”
崔珏顿了会儿,似乎忆起什么,满意道:“父亲自然,是我最好的同谋。”
“铛!”
谢灵犀用而耳贴近窗棂,欲再探些消息,可不料到崔珏的玻璃如此易碎,颤颤巍巍裂开一道缝,碎玻璃掉在走廊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屋中人警觉道:“有人?!”
“喵——”
谢灵犀只得掐着嗓子装作猫叫,又抬手比划一道黑影从窗外一闪而过。
崔珏也看向窗户。
见猫窜过去了,又极为嚣张地打碎了一盆花,转头摆弄着红帘上垂下的珍珠玛瑙,道:“先生,何故大惊小怪?你这人啊,就是太认真了,处处留心,无趣的很呐。”
“是,郎君说的是。”
见他还欲说什么,崔珏意有所指:“一只小猫而已,能翻出什么风浪。”
“今日这等小事无足挂齿,倒叫崔直寻理由打了我一拳,我心中不痛快,等伤好了,定叫你来陪我喝酒,泻泻火气!”
那人作揖:“那我随时恭候。”
“哈哈哈哈……”崔珏畅声大笑,下一刻因拉扯了脸上的伤口,龇牙咧嘴,他将铜镜狠狠砸在地砖上,瞬时四分五裂,“谢衡啊谢衡……你可真是好样的!”
后一句话让谢灵犀惊悸不止——
“你不是武艺高么?不是爱替人出头么?等过上几月,我便让你上北境,同蛮夷奴子们打个够——届时你的头颅,被砍下来扔在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