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离派来的使臣自秋末便启程来燕,可一入了大燕边境,却杳无音信,直至某日养马人清晨割草时,见济水上飘来两具男尸,正是使臣姜崖与殷郄两人。
有人诬告此事是大燕蓄意而为,东离新王登基,战事一触即发。
由此众人惴惴不安——百姓们惧怕缺衣少食、流离失所;官僚们担忧失权落魄、繁华不在;而皇室中人此刻心神俱震。
圣上自当日后久病不出,可帘中忽然飞出一道圣旨,命燕稷为兵马大元帅,统筹大军入境北地。
“这怎能行?!”
立政殿中,燕盛看着卢皇后目龇欲裂:“他到底使了什么妖邪之术让父皇这般言听计从!裴照勇猛、谢衡机警、王环仁义……哪个不比燕稷好?”
“凭什么——”
卢皇后并非没有盘桓周旋,但屡屡不行,自知无力挽回了,但见皇儿激愤不已的模样,还欲劝他:“盛儿……”
燕盛疾呼:“难道他会打仗吗!”
“……”
说的不错。
燕稷在众皇子中文韬武略着实出众,可寻常皆是教场操练,比武切磋尚可,如若进军营上战场,是不行的。
卢皇后也思忖:这不是闹着玩儿么?
跟着随军即可,怎能当大元帅呢?莫非……是圣上有意培养东宫——可再培养也不能疯成这般啊!
卢皇后终究还是纯良温和之人,未料到燕稷拿着鸡毛当令箭,领着金吾卫抄了几位肱骨之臣的家。
——谢家首当其冲。
前日。
冬日难得开晴,太阳又干又亮,晃得众人睁不开眼睛,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抵在谢府门前时,谢灵均还在午间小眠。
命燕稷为兵马大元帅的圣旨一下,他脑子中紧绷的一根线乍然断掉了,便罕见地收拾洗漱干净,扔下长枪骏马,回了家躺下了。
悠然一梦,门外忽然一阵嘈杂声,几把长枪抵住红铜大门,随即急促有序的脚步声响起。
“圣上有令,搜——!”
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连廊树影深深,日光下,谢灵均眯着眼睛,见那道模糊的身影愈来愈清晰,他眼神一凛:“晋王殿下。”
分明是抄家,晋王还是同寻常见面交谈一般,负着双手,笑容和煦:“灵均,好久不见。”
谢灵均道:“睽违几月,没想到再见到殿下是这副光景。”
他冷冷扫视着院中慌乱,随意堆砌的残桓断梁、惊恐四散的婢女小厮、连根拔起的奇花异草……
“殿下这是做甚?领着这些兄弟,要将我谢家翻个面儿来?”
燕稷低声:“灵均,这也是父皇的命令,你也知道,这人老了,疑心病愈发的重……这不是近来国库空虚,想着抓些贪官污吏充盈一番么?”
他拉着谢灵均,情义绵绵的模样,“我便是装个样子,你不必担忧。”
这翻天覆地的做派是装样子?
谢灵均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前堂倏地轰然——“殿下,查到了!”
“?”
他疾步过去,地上明晃晃摆着数个红木箱子,由人一摊开,奇珍异宝不计其数,炫人耳目。
“这……”
话未出口便被燕稷当场截住,这人捂着胸口,一脸不愿相信的模样,眼中泛泪,痛心疾首道:“灵均,这可是欺君!”
这些“赃物”加上对不上的账目,足够谢家人死上几回了!
他骤然拍开谢灵均欲拉他的手,“你们怎可——”
意识到周遭人影憧憧,他压低声音,却仍掩不住失望和怒气,“……你们怎可如此大胆?!这般行径,便是孤也保不住你们啊!”
谢灵均心道这人当真是有病,回他:“多谢殿下好意。”
你自然可以不保。
他眸色深沉,盯着眼前几个棘手的箱子,不知想到了些什么,问道:“这些箱子,是从何处搜来的?”
他这副清冷孤傲的模样与燕稷的拳拳之心相比,倒叫身旁一些人不快。
张鉴明跟随燕稷多年,见殿下这般放低姿态,这罪人还端着架子……明日之后,贵公子沦为阶下囚,还能如此傲骨吗?
他横眉冷目,抬手拦在谢灵均面前,当即喝道:“惊世之言!明知故问!”
“这东西不是从你库房中搜出来的,还能是哪?”
面对如此诘问,谢灵均朝他微微一笑,轻柔道:“我问你了么?”
张鉴明:“你!”
眼瞧着气氛渐渐僵冷,燕稷好似终于从“清流谢家竟然贪污、二郎君衡人面兽心”的真相中回过神来,慢慢抬手,眸色蕴含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无需多言。”
又欣慰地看向张鉴明,道:“识清,退下吧。”
张鉴明愤愤然而退。
日光更盛了。
搬箱砸户的金吾卫脑门儿皆冒出绿豆大小的热汗,淌在眼睛上,烧的人火辣辣地痛。燕稷素来体恤臣子,见状,命人搬了赃物入马车,临走前问谢灵均:“尚书大人在何处?”
谢灵均不答。
许久,燕稷等不到回答,舒尔一笑,“好罢。”
……
不多时便传来谢氏父子入狱的消息。
谢灵犀自从那日受伤,便被柳续勒令在家中静养,她身子骨弱,实在不宜四处奔走,得知此消息时,连惊愕悲戚都来不及,燕稷便来索她的命了。
燕稷短短几日抄了数十门府,所缴黄金财宝几百万两,全上报圣上,甚至为几位下狱的大人躬身求情,言语之中不偏不倚,全是忠君爱国之心。
坊间传他“威仪赫赫,英勇神武,宽厚仁爱”,实乃储君之质。
又道日后若为帝王,势必定四海镇八方,使四方之国皆向大燕俯首称臣。
一时间众说纷纭,更有云游的方外之士与佛门高僧为其颂辞,似乎整个大燕已是晋王囊中之物。
储君?帝王?
谢灵犀颠了颠手中的脆果干皮,眼皮微微一翻,露出些许眼白——做梦呢?
今日是长公主殿下的宴席,冬日里虽万物萧瑟,贵人的暖阁中却是温暖如春,无数奇花异卉争奇斗艳,名贵熏香溢满楼阁,端是一派太平之景。
近来朝中不少人家遭了无妄之灾,金吾卫肆意掠夺查探,搅得人心惶惶。可即便是元气大伤,宴席上仍拥簇着许多郎君娘子,皆欲来长公主这讨一杯羹。
因是下狱的人多了,在长安竟莫名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潮流,譬如现下,便有几位娘子在同谢灵犀说话。
“三娘子,听闻你家近来也出事了?”
“可不是,”一身着鹅黄色衣裳的娘子端着小盏过来,与她们碰了碰杯,开口调笑,“你不知道么?谢家的下场不就是晋王为我们立的下马威么?
下马威……
几位娘子悄悄瞥向谢灵犀,心中思踱:晋王拿谢家第一个开刀,其中莫不是还有当年苦苦追寻谢三娘子不得的缘故呢。
二来,前朝的事不便胡乱议论,但“木秀于林”的道理,诸人心知肚明。
晋王杀鸡儆猴,眨眼间从长安娘子的梦中情人变成了避之不及的杀神。
谢灵犀一直静静听着,这下插上一句:“哦,什么下场?”
“哎呀……好姊姊!”那发言的娘子嗔怪。
她父亲与谢父是好友,这次也遭了牢狱之灾。谢灵犀声音清清淡淡的,仿佛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她见人要起身,微微扶了谢灵犀一把,“姊姊莫要用这种可怕的语气说话,吓死人了!”
谢灵犀只是稍挪了一下位子,够到桌右下角那盘鲜艳欲滴的梅花酥,听罢换了个轻快的调子,重复一遍:“哦,什么下场?”
众娘子哭笑不得。
不光是谢渊交好的一派,连谢渊的仇敌,也有不少人被抓了进去,娘子们索性破罐子破摔,沆瀣一气了,七嘴八舌道:“晋王这是发什么神经,把人抓没了,他就算入主东宫,谁会服他?”
“什么服不服的,抓都抓了,不服又能如何?况且,不还有他舅舅么?”
“他舅舅如今能顶什么事儿?”
“……”
众人愈聊愈远了,在谈及圣上之前,崔漪恰到好处饮了口酒,掷杯击花,梅枝一颤,抖落了满地红瓣,“好了,诸位娘子,我找灵犀有事,先走啦。”
说着便拉着谢灵犀的手腕进了梅林。
“怎么了?”
崔漪道:“你再继续听下去,便等着去和谢衡、伯父团聚吧。”
这是什么话?
谢灵犀安抚地碰了碰崔漪的手,“怕什么?燕稷今日也来了么?”
“是啊,崔女侠我眼力矫健,一眼便瞧见了那厮,道貌岸然!不知廉耻!”
这句骂完,谢灵犀也效仿她的语气,莞尔:“你再继续说下去,也可与谢衡团聚了。”
都说情人间聚多离少才是幸福,崔漪脑海中浮现起她与谢灵均在冰冷的牢狱中相互抱着,拾着微薄的稻草生火……
猛地摇了摇头,将这幻象击灭了,“我可不要,他皮糙肉厚,他一人待着就好了。”
她可没爱他到连坐牢都要陪着的地步。
燕稷抓的许多人,旁人不知道,谢灵犀却是一清二楚,那些大臣们,多是前世不亲近他的叔伯,使他如履逆水,舟行浅滩。
更有一些晋王一派的人,燕稷唯恐他们挟恩图报,前世既探得了一些机关要密,那些人没了用处,卸磨杀驴也不足为惧了。
想着,却见崔漪一脸诧然,一转身,便见燕稷款款而来,噙着一丝笑。
他将方才折下的一枝红梅递给崔漪,举止十分文雅,“崔娘子,我与灵犀有话要谈,烦请你回避一二。”
崔漪莫名其妙收了花枝,只同谢灵犀使了个眼色,便被燕稷的人匆匆“请”了下去。
偌大的梅林中只剩他们二人。
谢灵犀的神色渐渐冷下,轻哼一声:“殿下大驾光临,有何指教啊?”
燕稷刹那间逼近,抚了抚谢灵犀被冻出红晕的脸庞,暖气呼在她脸上,却瞬间被寒风灌得阴冷,这人如一只鬼阴森森吐着舌头,“真是见外,灵犀,不要同朕这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