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幽幽的密林脱去纷繁的绿衣,只留下斑驳枝桠,在清晨的雾霾里一派土色,京畿道往鄜州城的官道上,一骑黄马在天与地的沙色中溅起满地尘灰,马上的身姿伏高伏低,马儿臀肥体健,背负鞍鞯,四蹄飞跃。
沓沓沓,沓沓沓……
守在杂草丛中整晚一无所获的匪徒此刻都相靠睡着了,而马蹄声越来越近,也不知是哪个土匪率先被清晰的马蹄声吵醒,继而所有人都猫身起来,他们屏息凝神,把提前做好的埋伏机关检查一遍。
林间雾大,马蹄声越来越近。
骏马脚步迅捷,却只有一骑,令在场的所有匪徒心里都默默吁了一口气。逼至的一霎,地上猛地抽横一节长粗黄麻,麻绳咻地就地而起,横栏在马腹的位置,是要趁马刹不及,把马儿绊倒,届时连人带马的栽下,人马俱困,马上之人多半被甩,所受冲击巨大,必定重伤,他们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搜刮财物。
哪知马上之人眼亮,勒马控退的同时竟使白色的马前蹄昂扬一跃,后蹄屯然一撒,竟在尺寸小的距离里避开了陷阱。
第一道陷阱处的土匪大骇,几个人连忙同时吹响嘴哨,抄起了草地里的大棒,堵住后路。
马儿受鞭往前,前方立马拦出第二道一模一样的屏障,马上的人抽出腰间快刀,割断麻绳。利刃寒光蛰伏雾霭中,氤氲看不清他的脸色。
匪徒前后一齐,以人马为圆心,瞬间包围成一个大圈。
后路的人手中持拳头粗的木棒,前面的人两手拿菜刀。
马上的人被他们团团围住,丝毫无惧色,举剑向前杀去,大喝一声冲锋,大有把这些人踩在脚下也死不足惜的架势。
哪知这些恶徒并不死守,三个持菜刀的喊杀朝马前侧来,近前飞身将刀甩出,避开剑锋,他们一个猪脸反耳,一个满脸麻子,最后一个右颌下长些深长肉疤,翻肉见骨十分狰狞。
菜刀脱手,马上之人只得挥剑抵砍,但距离太近,能避一二却不能避三,三刀被挡,一刀甩空,另外两刀却是将马腿砍中,马蹄顿时汩汩出血,那马昂然一声长嘶,前驱向上发力,直竖起来,几与地面垂直,马上之人手掌用力按住马脊,他极是用力,满脸通红,再将缰绳一抽,马蹄不再仰后,他控住马匹,正要继续往前路冲锋。
然而马蹄刚落地,早已躲在树上的彪形大汉荡着绳子出来,一脚踹在了那人腰上,这一击突然,马上的人毫无防备,趔趄摔到马下。
刹那间,匪徒们再一次拥上来,将他团团围住。刚才持菜刀的肉疤男喝令,持大棒的男人们挥舞,乱棍打在了那人的脸上、身上。
“停停停”,从树上蹦下的男人一双鼻孔掀上,蜂眼厚唇,脸色晦青,他一脚踢开其中一人,骂骂咧咧道,“都他妈瞎了狗眼,打坏了我的美人把你们脑袋当尿壶!”
他手里此时已掠了马上的白色鞍袱,这是一个白绫包袱,他拿在手里掂量,露出满意的笑容。
其他匪徒顿时两眼露出渗人的绿光,朝着地上躺倒的女子望去,像是饿狼扑食一般,放射出贪婪目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女子黑巾幞头,内里白绢汗衫,红地夹缬半臂,外罩丝绸的绿地双鹤联珠纹圆领袍,袍子正中竖一道一尺宽的红地锦,腰间扎着五垂的蹀躞带,是非常标准的贵族子弟打扮了。只是,她一张秀玉的脸,纤柔的腰身,和身上隐隐脂粉香气,将她出卖。
细皮嫩肉的女子,对于他们,就是一块落入虎口的肥羔羊。
“往林子里拖”,他一挥手,马上就有两人抓住女子脚踝。
女子挣扎踹动,拾起菜刀的肉疤男一脚踢到她的大腿,凶恶骂道:“再不老实,爷爷砍了你的双手双脚!”
女子横眉冷对,全身上下的酸痛让她无法发力,刚才马上被踹的一脚冲击极大,令她至今手腹还在麻痹,棍棒加身再让额头见青,被衣服罩住的两臂及双腿都挨了棍子,浑身的关节渐渐虚软。
那蜂眼男二话不说,扯着女人的幞头,一脚用力踩在她腕上,另一只手捏在女子下颚,往女子脸上啐了一口。
“他娘的给脸不要脸,就地办了,再弄死这小娘儿们!”
女子嘴角渗血,拼力想要抵抗,被蜂眼男一拳击在面中,接着,头顶又砸了一拳。
这两下下来,女子头目眩晕,终于撑不住半支的身体,就地倒了下去。
男人急不可耐地解裤腰带,抓着布条子往地上一甩,已露出光着的下身,骑在女子身上,粗暴地撕扯女子身上的衣物,嘴里淫辞浪语不断。
蜂眼男乱扭一通,晕厥的女子似乎有了一点反应,抓了把泥土往对方脸上扬。
蜂眼男不悦,照女人脸上对扇了两个耳光,两道血红痕迹印上脸颊,女子又晕将过去,蜂眼叫嚷道,“把她立起来,我前你后”,他指着刚才甩菜刀的疤脸男,疤脸男立马抛下手中的菜刀,蜂眼男又转头对围着的几人喊道,“待会儿一起上,弄死这小婊……”
正说着,忽然林间狂风大作,于蔽日尘雾中,横断下一条粗壮的枝桠,枝桠上的墨绿叶子发出沙沙声响。
白马跨飞过树,快如闪电,定在树前。
“谁在那?”
那马蹄声仿佛是在一瞬间传出,为首的匪徒机警起身,只看见远处那人于雾中拉开了弓,黝黑的颜色若隐若现,是一柄轻便的黑漆弓,两头弓梢缠着细密金线,他从弓袋中拿出弓,又从胡禄里抽出箭,满弓、瞄准、射发,一气呵成。
唰、唰、唰——
蜂眼男都没看清箭从何处来,箭羽已擦身而过,刚才持菜刀的三人应弦而倒。
原本持棒的六人见状,立马做鸟兽状奔逃。
头顶鹞鹰盘旋,俯冲而下,蜂眼男手中的菜刀一阵乱砍,鹞鹰啄中了他的右眼。
又是一道弧光,箭簇飞射,正中眉心,贯后脑穿出。
一切,在弹指一挥间。
快的,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叹息。
话说李世民于林道间听到隐隐的哭泣声,便加快了马速。
女子缓缓睁眼,头脑昏沉,意识却很警觉,她捡起了刚才被揣落的白刃长剑握在手中,艰难地扯过散落衣物遮住。
而那男子,就远远地,立着。
她眼耳口鼻观察四周动静,风吹草动呈警惕状。
衣服终于穿妥,她胆战心惊地环顾周围,又是惊讶,又是恐惧。
美眸潋滟,朝男子的方向,只见他的弓提在手中,弓囊夹在腋下,腾出的另一只手,正在喂那鹞鹰。他的面目冷厉,屹立在阴影里,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高挺鼻线,他侧着脸,双眸微微垂着,隔的许远,其实看不清楚五官,但那浓密长睫淬光而生,就像有一层光圈覆在眼睛上,令人难以忘怀。他正专心饲喂,腰板挺直坐在马上,稳固的像块泰山石,却不知不觉给人可靠的感觉。
没做它想,他的气度,是正人君子,使她毋庸置疑。
她的乌瀑如练,柔软服贴地披散。
对峙的安静中,他缓缓移开落在鹞鹰身上的目光,锐烈的视线俯视。
“敢问壮士姓名?”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衣衫凌乱的女子。
匍匐在地上的女子抬首望向马上少年。
少年英姿独立,卓尔不群。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说罢,扬鞭绝尘而去。
过了许久,女子艰难起身,用手拽住身旁马镳,翻身上马,与那马上少年,竟是背道而驰。
高府。
高士廉在书房中来回踱步,高履行候在他身前,等待父亲的吩咐。
“文敏,你这几日,去打听打听唐国公府二公子的声名。”高士廉朝长子道。
高履行一点头,问道:“父亲怎么突然想起来打听此人。”
高士廉不欲于未定之时吐露无垢婚事,只说道:“让你打听就是,其他的不许多嘴多舌,也不要同任何人提及此事。”
高履行又一点头,说道:“不知父亲要知道到何种程度,若是一般情况,不必打听,孩儿已然知道的。”
高士廉颇为惊讶,问道:“你如何得知?”转瞬一想这国公二公子既能车马盈门,必定久负盛名。
高履行道:“父亲与他隔辈,也许并未知他,此人乃是东西两京的名人,才俊公子,高门贵胄,年方十六,多少女儿家的梦中郎君。只是那国公府眼界甚高,世子取的是兰陵萧氏,一门与圣上、皇后都有亲缘,这二公子早年在洛阳做过半年多的千牛备卫,孔武有力,骑射过人,百步穿杨仿如探手摘花,生相又俊美,气度雍容,好善结交……”
高士廉越听越是烦躁:“说重点。”
高履行语塞:“父亲,这可都是重点。再别的,儿子也不甚清楚了。”
“哎——”高士廉重重叹息,近半个月,他似乎要把一辈子的气给叹了,“再打听打听有无其他,毕竟事关无垢的婚事。”
无忌在门外听到,心底一沉,立刻踏步上前,高士廉看到外甥,知道隐瞒不住,便只有把同和唐国公府的婚约和盘托出。
毕竟,若是他不在,无忌始终是要承担起照顾无垢的责任的。
而此时,满心烦忧的少女在院子里赏月,月亮的澄明柔和会使她心灵宁静,月亮的阴晴圆缺,不正是预示着人生的悲欢离合吗?蝴蝶翩跹,落在无垢的肩上,无垢右手托腮,蝴蝶顽皮的在她右肩襦衫上跳跃,清辉将整个小小的院子和院子里的人一并笼上一层薄薄的银白光芒。
高嫣的影姿绰在月洞门后,未入内来,俄而在院外转身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