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周暄在墨染的服侍下穿戴好朝服,趁着天色昏暗钻进砚平赶来的马车,前去上朝。
马车上,周暄询问起几日前的消息:“季家那三人现在何处?”
砚平:“尚还住在王府附近,每日都来打探消息,那个叫梁修的有点能耐,采买的人快被他收买了。”
周暄冷笑:“轻易能被收买的也无需再留,正好清理。你找个机会透出消息,就说人在西市,剩下的让他们自己找,不用做得太刻意。”
“世子打算放季姑娘离开了?”
周暄回想起昨夜满脸泪痕的苍白小脸,心口竟莫名触动,有丝丝不舍。
眼睫微微低垂,面色冷漠:“现已查明是萧临羡插手,留着她在京城也无太多益处,且让她随家人离开吧。”
砚平有些奇怪世子的冷淡,今早墨染可是偷偷告诉他,世子已经一连几天夜闯季姑娘闺房了,一向敏锐的他直觉昨夜定是发生了点什么,难道?
砚平到抽一口凉气:世子爷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季希音身体好一些便每日沉浸制香,在她心里仍然叫明玄的那个人却再没出现,好似那晚两人的交谈发生在梦里一样。
虽然没有从明玄那得到答案,但是季希音内心暗自认定了就是他,也没有告诉其他人。
她觉得明玄说得对,珍视当下的一切,她还有春念还有夏想,不是孤身一人。
偶尔看见隔壁的墨染依旧傻笑着同她打招呼,丝毫不知姨母三人也租下了三条街巷外的一处小宅院。
墨染:你礼貌吗?
随着日头渐长,后门河边的垂柳新绿,柔软枝条肆意捶打着河面,春风拂过,荡起阵阵涟漪。
待到晌午,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季希音换上轻薄的湖绿色春衫,乘马车前往东城的福茂商行。这也是她近一个月第一次出门。
前日,福茂商行李管事捎信来,有一批海货即将入京,邀她前去品鉴新的香料。
季希音已惫懒了许久,趁着春光明媚便同意了。
福茂商行坐落在东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南端,和清风楼南北相望。
马车行到门口,季希音依旧戴好幂离才由春念扶下车。已经知会过的李管事脸上挂着笑容早已等待。
李管事本来只是商行小管事,可自从接手季希音这门生意以来,香露生意带来丰厚的利益不说,京城贵妇圈子的路子也被他摸着了,一时间水涨船高,所以他对季希音是由衷的感激和真诚相待。
李管事将她们迎着进了商行,却并不在前面的楼面停留,边走边做介绍:“前院都是待客之用,仓库设在后面,有劳季东家多走几步。”
季希音温婉一笑:“李管事客气,我正好逛逛贵行呢!能将生意做得如此大,果然不愧是第一皇商。”
李管事笑笑坦然接受了,因为这是事实。
李管事非常健谈,为季希音讲解京城有名的商号,都有什么特殊或者合作的弊端,如果换做一个多月前,他可不会说这些。
季希音十分感激。
行了一刻钟,方来到一个角门前,李管事解释道:“商行原本没这么大,后来要存的货物太多,就将两旁的铺面房屋都盘了下来,分类存放在不同的屋子。”
角门前有两名小厮在守着,季希音见他们同李管事核对了帖子和对牌才放行。
“季姑娘,请!”
里面不大,共一个正房两间偏房并一个耳房。李管事手持钥匙打开右边偏房的门,先行进去将窗户推开,室内敞亮不少。
只见室内整齐堆放着或大或小的箱子,季希音走近查看,分类写着诸如青州、密州、南夷、西域、波斯、大食等字样,看来是以地域先分。
季希音打开一个写着南夷的大箱子,里面再分为几个小箱,贴着纸条:沉香、檀香、龙脑香。
再打开一个青州的,里面是麝香、樟脑、艾草,都是各地盛产的香料。
待打开波斯的,里面居然有用玫瑰提炼好的一瓶瓶原露。
季希音爱不释手地捧在手里:“李管事,这可比我弄出来的精纯多了。”
李管事:“季东家好眼力,这是从波斯一名专做香露的商人手中采购的,他们所用的器皿方法和我们略有差异,限于语言障碍,去的人学不会,只能带回成品。”
季希音:“我可以带走两瓶吗?我回去研究看看。”
“自然可以!”
季希音待了快两个时辰,方才选好她想要的香料。
她已在着手夏季的节气香露。
立夏,蝉鸣伊始,绿荫渐浓,主薄荷香搭配清爽花果香。
夏满,江河渐涨,混合青草和橙花的气息。
芒种,梅雨将至,用青梅辅佐紫苏、黄曲酒,别有一番意味。
夏至、小暑、大暑…
重新返回商行前院,正准备告别的季希音顿住脚步,因为通往前院的月亮门前刚好迎面走来一名面覆轻纱的女子。
女子感到视线抬头看去,欲语还休的水润双眸仿佛一眼就望进你心里。
瑶娘弯弯眉眼,颔首示意:“姑娘安好。”
季希音实在没想到在福茂商行会碰上花魁瑶卿。
正是她之前无意中搭救的女子,京城绛香楼稳坐数年花魁宝座的瑶卿。
季希音回礼:“瑶娘安好。”
李管事颇为意外两人相识,不过他没有贸然打探,毕竟谁都有门路不是?
他打着哈哈:“瑶卿姑娘今日莫不是来看新首饰?”
瑶卿显然对商行的人都很熟悉:“李管事安好,妾身听闻贵行新出的香露特别,今日得空特来瞧瞧。”
李管事:“瑶卿姑娘若不方便,尽可以差人递个消息,自会人给您送过去慢慢品评。”
虽然瑶卿是他们商行的大主顾,可福茂贵为皇商,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同官妓走卒明面上做生意。
明明挣着对方的银钱,却有嫌弃,生意场的势利眼罢了。
瑶卿心中自然清楚,她轻笑一声:“妾身眼巴巴跑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罢了,既然贵行有诚意,那便送过去吧,毕竟奴家身份比不得清清白白的姑娘。”
说着睨了一眼季希音,腰肢盈盈的转身走了,本来跟在她身后的婢女生怕李管事怪罪没拦住瑶卿,着急忙慌地跟上。
李管事歉意地笑笑,唯恐季希音不满她的香露售卖给风尘女子,连忙找补解释:“季东家,您的香露太受欢迎,不止官家夫人小姐们喜欢,许多有钱富户小姐也常买!”
季希音莞尔一笑:“说明我的手艺得到了认可,也得益于贵行的经营,我感激都来不及。”
李管事瞬间明白,对方不在意,那更好了。
“季东家,请!”
回程的路上,季希音想起东大街旁的临水巷有一家烤肉非常有名,夏想念叨过好几次,便趁今日机会吩咐车夫拐道去买一份。
街巷繁华,车子行进速度很慢,季希音小心地撩开车帘观察外面的店铺和往来的人群。
蓦地,前方十几丈外店铺中走出母女两人,两人低头说着话转过了街角,季希音看着熟悉的身影愣住了。
“姑娘,你看到什么了?”春念以为她看见什么稀奇的,也挨过来看。
季希音豁然起身,掀开车帘跳了下去,惊得车夫赶忙将车子停住大喊:“哎哟,小姐你干嘛!”
季希音挤过人群转过街角,方才那两人却不见了影子,季希音皱着眉头四处打量,春念追上来:“姑娘,发生何事?”
“我好似看到我姨母同表姐了。”
春念一惊,也四处张望:“哪呢?表小姐她们怎么会在京城,姑娘你莫不是看错了?”
一个人或许会看错,难道两个人也会?
季希音怀着疑惑返回马车,掀开车帘一阵香风袭来,只见瑶卿坐在马车里望着她盈盈笑着。
两人都默契的不愿在外露面,因此干脆让车夫将马车赶到金水河畔,由春念在车外守着。
季希音掀起靠河案一侧的车帘,春风拂过,杨柳依依,确实好景色。
瑶娘眼波含水,扬眉浅笑:“今日偶遇妹妹,实在唐突了。”
季希音弯弯眉眼:“能有幸同瑶卿姑娘同乘马车,不知多少人羡慕不来呢!”
“你果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季希音理了理碎发:“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人生,又不是你我能选择的,不是吗?”
瑶卿心神一荡,长而弯的眼睫忽而垂下:“第一次遇见你,就知道你与众不同,在你心里,好似没有尊卑贵贱之分。”
“那不过是高台上的人定制的规则,表面遵守,实则抗拒,难道你不是吗?”季希音眨了眨清透的眸子,嗓音甜软道。
“噗嗤,妹妹果然有趣!”瑶卿也抬手抚了抚鬓边稍乱的碎发,同样的动作她做起来充满了异样风情。
“姐姐依然这么好看。”
互夸完了,两人说起正事。
“既然这么投缘,妹妹可否帮姐姐个忙?“
“姐姐请讲。“
“如我所料不错,福茂商行近日推出的二十四节气香露想必是出自妹妹之手。”
季希音坦然承认:“确实。”
“姐姐想请妹妹单独为我调制一味香,不论香气独特,还需无法复制。妹妹看可行否?”
季希音斟酌了一会,她并不反感为瑶卿制香,在她眼里,瑶卿就只是位芳姿绰约的玉貌佳人。
季希音:“如若要不能复制,我需好好思量。“
“自然,期待妹妹佳音。”
瑶卿刚打开车门,不知从哪个巷子就驶过来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旁边。
季希音看她上了马车离去,便唤春念离开。
春念好几次欲言又止,季希音实在无法装没看见:“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姑娘,你既然知晓她的身份,为何还愿意同她谈生意?我们的香露又不愁卖。”春念拧着眉头一脸不解。
季希音望着车外掠过的风景悠悠道:“世人道乐籍女子轻贱,在我看来,她们凭的是美貌才情,讨的是一份生计。”
“而我呢,如今不过区区商户女子,拨算点珠为的也是一抹活路,如若要按世人的眼光评判,士农工商,商为最末,我又同她有多少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