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福泽深厚,平安归来!
朝中某些人还未弹冠相庆几日呢,此事飞一般便传遍了皇城。
承乾帝龙颜大悦,底下人一顿吹捧说是上天感念陛下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才使太子化险为夷,吹得承乾帝通体舒畅,又来朝颜宫听曲子了。
虽说承乾帝已过壮年,朝务繁重,未老先衰,但终究不算太老,还没到只能听进去谗言的年纪。但谁不喜欢赞扬呢?要不然为何古今皇帝都喜欢叫人歌功颂德。
丽妃见他进殿都走路带风,便知前朝局势如何了。
这几日皇后和贵妃确实来打搅过她,不过都是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大抵是警告她站队一事。太子若不在,最有竞争力的皇子便是老二和老三,拉拢丽妃和五皇子自然算一助力。
不过她在后宫摸爬滚打几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再加上有承乾帝警示在先,竟也一边没沾。
还是太心急了。
丽妃噙着笑,回想起两方各自拉扯,来拉拢她却又暗含警告的话,还有那高高在上的态度。
太子一出事就跳那么高,是生怕承乾帝不会将他们与太子失踪一事联系起来吗?
一群蠢货。
当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她,也是个蠢货。
“陛下,这个金色的花钿美吗?”她放柔了身段靠在承乾帝肩上,染着血红丹蔻的手指轻轻挠着承乾帝的下巴,逗得他笑了两声。
“臣妾呢?臣妾美吗?”
“爱妃自是美极了。”承乾帝笑声爽朗,连日来的郁气一扫而空。他一手揽着姜挽月的肩,一手端起酒杯浅抿一口,年轻时英俊的容颜,不知不觉早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变得不再俊朗。
他是一个渐渐滑入暮年的皇帝,只是仍旧宠信着花一样漂亮又年轻的女子,从她们身上找寻自己年少时的悸动。
衰老的雄狮盘踞在宝座上,试图用吼吓逼退每一个觊觎王位的儿子。即使是最受他宠爱的太子,也逃不过被猜忌的命运。
等恐惧“这个儿子真的会死去”的念头过去之后,承乾帝便开始想东想西了。
“皇后和贵妃,哼。”他从鼻孔里呼出一团气。或许是仗着丽妃没有根基,所有的一切都仰仗皇帝的宠爱,承乾帝有时在她面前说话没有那么多顾忌。“毒妇,又蠢又毒。”
丽妃笑眯眯,不搭话,只在心里连连点头。
对对对,再多骂两句。
“老二和老三嘛……急功近利,不堪大任。”承乾帝摇头。
“这赈灾说出去长的是皇室的面子,他们于此事做文章,哪有把朕放在眼里?逆子!”
啧。
要是你这话能出去吼就好了。
丽妃隐秘地皱了皱眉,承乾帝刚刚那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她就靠在承乾帝肩上,耳朵差点给震聋了。
“太子……唉。”说到这儿,承乾帝默了良久。
他对秋玲珑是有爱的,不然这么个把宝座看得如此重要之人,便不会在夺嫡白热化阶段娶一个娘家无任何助益的江湖女子为妃。
谁想到这事儿歪打正着呢——或许是本朝从民间择后的传统吧,前两位皇后都是草根出身,这件事反倒成为了承乾帝在太宗心中的加分项。
而对于这两个秋玲珑为他生下的孩子,公主嘛,承乾帝宠得毫无负担,毕竟一个公主而已。可太子……
太子终究是太子。
先君臣,后父子。
太子化险为夷,承乾帝第一反应是高兴,第二反应却是——南下赈灾为太子积累声望,那么他便离皇位更进一步了。
这任务虽然是承乾帝派给太子的,可年纪大了的掌权者就是如此拧巴。既希望继位者是个有能耐的延续大统,又希望他别太能耐,至少别在自己还不想放手时便剑指宝座。
……唉。
“唉。”承乾帝到底没再说什么。
丽妃百般无聊地吹了吹指甲。
跟承乾帝虚与委蛇,还没有听皇后跟贵妃吵架来得有意思。
到底谁喜欢看糟老头子啊?
管承乾帝还在纠结些什么,反正她已经魂飞天外了。
*
太子比预想中更早回到扬州城,他也没耽搁,直接带着谢辞微一行回到了临时府邸。
“殿下——!”
甫一进门,林总管便一个箭步冲上去滑跪掩面而泣,变脸之快令人难以置信,能谁知道这位奇人上一秒还在跟旁边人唠嗑,不到两秒便进入状态。
“天佑东宫!殿下绝处逢生,奇庞福艾,是我大渝之幸,世所罕见啊!”
他不仅声泪俱下,还配上了肢体语言,眼眶红了一圈,手帕捂着嘴,哭得极具……表演性。
看得墨云牙疼,沈暗山眼角抽了抽。
“此生得见殿下平安归来,老奴死而无憾了啊——”
萧廷瞻轻咳一声,示意他演过头了。
于是林总管丝滑起身,擦干净眼泪,清了清嗓子,告一段落。转而面向谢辞微,再次热泪盈眶:“您是殿下第一个带回来的女子,想必……”
谢辞微默默后退一步。这一退,身后的谢春婉露了半个头。
林勤看见了谢辞微身后落了半步的谢阿婆:“呃,您也是殿下第一个带回来的……”
“林、勤!”萧廷瞻额角青筋暴起。
林总管求生欲极强,一秒闭嘴。
林勤此人,大字不识一个,被父母卖进宫。
在其他人要么谨小慎微活着,要么汲汲为营钻研的时候,就他一个——正事一件不干,主意一个不出,溜须拍马一样不落。
尽管如此,他也很快成为了后宫第一个靠嘴皮子当上总管的太监。
……其他太监好歹还出点馊主意,他从来不撺掇太子做些什么。与其说是溜须拍马,不如说他极会看人脸色,见好就收。
成为东宫总管后,林勤也没闲着,成日研究萧廷瞻的喜好。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位太子殿下别的不说,在耳根子这方面与承乾帝那是如出一辙。
不喜欢别人忤逆,听得进去忠言但更喜欢听点儿顺心的话,这不算什么大毛病。相反,虽然太子阴晴不定难伺候,但在动不动就“杖毙”的父皇与时不时就“掌嘴”的皇弟们的衬托之下,显得太子此人实在是“温良”。
当然,也是相对而言。
反正说点儿好听的话又不会掉块肉,何乐而不为呢?
——要知道,他先是因为拍马屁特别出众而被承乾帝“赏识”提拔,在太子成为太子没多久后就被分进了东宫。
有口皆碑,由承乾帝亲自认证。
很快,太子也“赏识”他了,林勤如愿晋升总管。
总而言之,这位林总管眼光之毒辣,有目共睹。大多数时间几乎是一眼就能看出哪些人是太子欣赏的,哪些人是太子厌恶的。太子想说的话他先说,太子想用的人他先讨好。
主打一个谁也不得罪。
而在见到谢辞微的第一眼,某种预感就告诉了林勤——这人,得巴结。
就算现在不是太子院子里的人,以后也会是的。
谢辞微颇有些惊奇地看了眼这位太子身边的红人。她能看出太子对此人多有纵容,刚刚也只是佯怒,并未落到实处,想来这林总管定是位人精,才能在阴晴不定的太子手下如鱼得水。
嗯,可以观察学习一下。
“殿下!”不远处传来墨云惊喜的声音,他手里还提着个半死不活的探子,见到太子后立马就扔给了身边的人,而后朝这边走来。
随后便是沈暗山挺拔的身影,也是一声“殿下”,语气温和,不见多少惊喜,颇有些处变不惊的气概。
谢辞微抬眼,与这位郎艳独绝的新科状元的眼神撞到了一起。
沈暗山一愣。
“谢姑娘。”他拱手道。
萧廷瞻的视线在他俩身上转了一圈,挑了挑眉道:“认识?”
“是。”沈暗山噙着笑,心情莫名很好的样子,“三年前,谢姑娘救过在下。”
“沈公子。”谢辞微也带了点儿笑,“许久不见了。”
沈暗山摸了摸鼻子,嘴角微微上扬。
一阵微风轻拂,廊下轻纱曼舞。檀郎谢女相视而望,幽思浮动,暧昧丛生。
萧廷瞻敲了敲扇柄,不知在想些什么。
围观之人讷讷,一时竟无人再言。
林勤左看看右看看,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吧?
“咳。”他莫名有了种责任感,太子是个拧巴的性子,一定拉不下脸来自己开口。于是他给墨云眼神示意,捍卫殿下感情的时刻到了!
墨云没有体会到林勤复杂多变的心理活动,他只是感觉到了空气中尴尬的氛围,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太子。
林勤顺着他的目光也把目光投向了太子。
殿下,您说句话啊!
什么叫做皇帝不急太监急,这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许是听见了林勤心中的呐喊,萧廷瞻半阖下眼睫,打断了沈暗山温情脉脉的眼神:“这些天的事儿办得怎样了?”
这话是冲着沈暗山问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刚好就在墨云眼神求救之后,在有心人耳中出声得很是刻意。
一谈起工作,沈暗山的神情就变了。他看了眼谢辞微,还不至于到色令智昏的程度,太子带人来,但没说这人能不能信任。
谢辞微收回眼神,心下有了计较。
既要议事,太子自然不会让一个还没能得到信任的人旁听。于是萧廷瞻叫了林勤一声,让他去给谢辞微几人找个落脚地。
林勤笑得见牙不见眼,做足了恭敬姿态,微微弯下腰在前边带路。这做派惹得萧廷瞻奇怪地看了他几眼,到底没说什么。
谢辞微心思转了一圈就知道这人想错了什么,不过她自然不会犯傻去提醒。两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竟也一人一句聊了起来。
“敢问姑娘姓名?”
“谢辞微。”
“噢,谢姑娘啊。谢姑娘哪里人?”
“临安人士。”
“临安是个好地方,景美人也美。谢姑娘正当妙龄,可有婚配?”
谢辞微淡然一笑:“已有夫君。”
这可不是骗人。
她确实有一桩婚事,过了县衙的,官印文书俱在,前几日刚刚定下,还热乎着呢。
“……这、这样啊。啊,啊?”林勤想当然地以为谢辞微是个未婚的女子,一边唔唔嗯嗯,心里还盘算着该怎样去太子面前讨个巧。
也许这位谢姑娘可以为他美言几句,虽然内务总管已经是太监这一职位的顶头了,但也随时面临着得罪人被撤职的风险。
若是太子登基,太子身体不好,他身体好,到时候陛下驾崩传位于下一任太子,这位谢姑娘万一是太子生母,他现在要做的就是……
呃,等等。
谢姑娘刚刚说什么来着?已有夫君?
这,难道太子殿下……
“嘶——”
林勤倒吸一口凉气。
骇人听闻啊!
细思极恐,莫非太子有一些常人所没有的癖好?
这样一想,居然还有些道理。
太子此前确实对各家贵女不感兴趣,那些送上来的美人也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英雄救美一类的情节更是毫无所动。
难道不是因为太子不近女色,而是因为那些人先前将力使错了地方?或许,太子好人妻?
呸、呸。
一定是他想错了。
林勤赶紧在心底呸呸两声,把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甩开。
刚刚他脸上那些巴结又谄媚的笑没有了,只剩下一脸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尴尬。即使心里凉凉的,林勤也依旧没敢怠慢,叫人收拾了间离太子别院较远,却十分宽敞的院子。
毕竟谢姑娘与那位阿婆都是女眷,不好离太子住所太近,且经这一试探,林勤也不确定自己的直觉了。
……在不清楚太子的心意之前,还是不要做多余的事比较好。
万一他就是想多了呢?
倒是沈暗山的院子离这边挺近,这场景莫名像当初谢辞微住在沈暗山隔壁院子那样,似乎爬上院子里那颗老榕树将视线从上投下,就能透过纸糊的窗窥探进沈暗山的心里。
“那,姑娘就先收拾着住下,若是缺了些什么,叫侍女来告诉杂家一声便是。”林勤手持拂尘,弯腰带着笑,指了指身后两位婢女,“这是花红,这是柳绿。”
“见过姑娘。”二人行礼。
谢春婉抱着猫,有些无所适从。好在谢辞微到底也是从世家大族里出来的,只是僵硬了一瞬,而后便叫她们起来了。
林勤没有多留,东宫的内务总管自然不会是表面看上去那般清闲,一堆杂物还等着他去打理。两个婢女得了谢辞微的吩咐,没有进门,就守在门口侍奉。
谢阿婆和谢辞微两个人的行礼加起来也才就那么一个包裹,在偌大的内室倒显得局促。谢辞微放下行礼,谢阿婆放下猫。
等等是只不怕生的小猫,一下地就到处乱窜。
阿婆怕她打碎花瓶,就跟在她身后,顺带着把房间转了一圈。
“砰。”
一个石子儿打在了窗棱上。
声音不大,门口两个侍女应当没有听见这些动静。
阿婆跟着猫进另一个房间去了,谢辞微走到窗边,窗子开了条缝。她低头,从缝里正对上白迟晨笑眯眯的眼。
她深吸一口气:“——”
“嘘嘘嘘。”白迟晨吓了一跳,挤眉弄眼地只敢发出气音,“别喊别喊。”
“你来干嘛?”谢辞微冷着脸。
“听说太子今日带回来一美人儿……”
“你是不是想被侍卫抓走?”
白迟晨讪讪道:“好吧好吧,其实是糟老头子叫我进京。前段时间乌孙与大渝和谈,说要遣人进京面见圣上,他这是叫我去宴会上当门神,以镇宵小。”
谢家满门战死后,只剩一个养子白迟晨撑起门楣。北疆打了两年多的仗,他就在那吃了两年多的沙,这次和谈,承乾帝终于想起了还有这么个人。
虽说是养子,可没入族谱也没改姓,世袭的宁国公爵位并未落到他头上。但白迟晨在与乌孙一战中赢得漂亮,想来宁国公这位置如果削一削变成宁国侯,多半是要落白迟晨脑袋上了。
“你放心,那宁国公的牌匾我没让人动。”白迟晨道,“都留着呢。”
二人眼神相触,谢辞微不为所动。
“赶紧走。”听完这话,她也没说好与不好,绷着张脸去推白迟晨搭在窗框上的手,“快走,别被人发现了。”
白迟晨闻言嘿嘿一笑,当然,笑得很小心,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你说,我们俩这像不像在偷情。”
谢辞微瞪他:“你想去沉塘?”
“好吧,好吧。”白迟晨缴械投降,“不给你添乱了。”
他将窗户支起来,开得更大了,就那么站起身将大半身子探入屋内,很是潇洒,像是半点不怕被人发觉似的。
谢辞微用眼神示意他赶紧滚,白迟晨与她对视一会儿,蓦地凑近,整张脸都在谢辞微眼中放大了。
“你——”
白迟晨窃香成功,小人得志,魂都快飘起来了。这一次,还没让谢辞微赶他,他自己就偷偷摸摸运起轻功跑了。
谢辞微的脸色又黑又臭,她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下唇,颇有种被狗舔了口的错觉。
……不对,白迟晨连狗都算不上。阿黄才没那么可恶,阿黄那么乖。
这小子出入这里就跟出入自己家一样,东宫的人怎么办事的?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放进来?
谢辞微恨恨咬牙,迟早逮着白迟晨揍他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