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太子府邸一片寂静。
前院的无声厮杀本不该传入谢辞微院中,但她耳力好,几声细微的打斗声入耳,她默默起身,握紧了袖中短剑。阿婆就睡在她身边,觉浅,她一动就醒了。
还未及出声,谢辞微就捂住了阿婆的嘴,还将等等捞进了她怀里,气音道:“外面有人,我去看看。”
谢春婉点头,一手盖在等等头上安抚性摸了两把,以行动贯彻自己不添乱的决心。
来人似乎单独行动,大部队都在前院,也不知他是想来这边碰运气还是怎样,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
这隐匿的手段可实在是比不上太子的暗卫。
紧急关头,谢辞微还有闲心如此想。
“嘭——”
谢辞微一脚踹在门上,于寂静的夜空中发出巨大的声响。门板飞出,打了这人一个措手不及。
她旋身而出,隔着门板将人狠狠踩在脚下,手中紧攥的剑顺势插入了他的胸口。
一招毙命。
温热的血溅在脸上,谢辞微毫不在意地一把擦去。凌厉的眉目映在夜幕下、血色里,艳如鬼魅。
她只迟疑了一瞬,便理了理外襟,提着剑杀去了前院。
那杀手本就是太子为了试探她的武功放进来的,前院几乎都在萧廷瞻的掌控之下。见她来,萧廷瞻扬了扬眉,正和沈暗山并排站在廊下。
墨云一人挡三人也未落下风,只是一时纠缠。谢辞微上前,手提刀落,一人的头颅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两圈;回身又是一剑,另一人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三下五除二,墨云的对手转眼就只剩下了一个。他也没迟疑,一剑送入对手心口,轻易便收割了性命。
太子哑然看着,他是没料到,谢辞微说的会武,会的岂止是一星半点。
这武功,就是当个武官也够格。
很快,刺客便都被解决干净了。谢辞微的短剑收了起来,衣衫染血,杀意不减,回头一瞬竟有骇人的气魄。
那气势很快便被压了下去,但萧廷瞻很肯定自己并没有看错。他只想着,果真第一眼绝没有看错,谢辞微当时那谨小慎微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实际此人雄心昭昭,胆识无量。也对,若连孤注一掷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会贸然点破他的身份,想借他的手为自己报仇。
“殿下,刺客五十一人,无一活口。侍卫死伤两人,六人轻伤。”墨云清点过后,抱拳单膝跪地向太子回禀。
潜入谢辞微院中的刺客尸身也被拖了过来,一眼就能看见一道致命伤在心口。太子用审视的眼光再重新打量了谢辞微一遍,谢辞微垂手站在那里任他打量。
萧廷瞻蓦地笑了。
“天色不早了,谢姑娘也早些休息吧。”他道。
*
“你怎么又跟着我了。”
再一次,秋月白不耐转身,与白迟晨撞了个正着。
白迟晨打开扇子半挡住脸,嬉皮笑脸道:“这路这么宽,怎么,只许你一人过?”
“大将军,您到底想做什么?”秋月白快被磨没了脾气。
“——你想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两人凛然对视,毫不相让。白迟晨褪去嬉笑神色,气势节节攀升。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与杀一人杀两人的江湖人不大一样,要更有血气些。
秋月白败下阵来。
她指着白迟晨,没有半点尊重人的意思,也不带半点儿好声气:“死缠烂打的,哪有姑娘家喜欢你这样的。”
白迟晨刚刚挂上了笑容,嘴角又撇了下去。
“我有人要。”他咬牙。
几日交锋,双方都对对方的目的大致有了猜测,只待一个出口的时机。白迟晨不算多么有耐心的人,既然秋月白不打算坦诚公布,他便自己说下去了。
“我呢,有一个喜欢的姑娘。”白迟晨咬着扇子,无视秋月白瞬间凌厉起来的目光。“但是先建功立业再成家嘛,我当年是这样想的。”
“嗐。”他叹口气,“可惜我俩注定无法在一起。”
白家与宁国公一家有些渊源,十五岁的白迟晨被送去了边关,恰逢战事,当了个小将。因着熟人所托,谢将军将他带在了身边,于是白迟晨就这么认识了,当时还是个小孩的谢安凌。
第一次见面时,谢安凌在树上,他站在树下。噼里啪啦的果子砸在脸上,白迟晨木着脸,看着谢将军掷剑,剑柄敲在了谢安凌屁股上,那人“嗷”一声捂着屁股滚了下来。
“叫哥哥!”谢山君拧着她的耳朵提溜到白迟晨面前。
半大少年一身红衣,风流意气,带着笑脸并不让人讨厌。她打着一边耳洞,挂了个青色的玉扣,京中很少见男子有耳洞,白迟晨的目光顺着玉扣晃了晃。
“抱歉啦。”谢安凌道歉,说把果子给他赔罪。白迟晨接过,还没等反应,那少年就一抬腿蹿了出去,只余下猖狂的笑声萦绕在耳边。
谢山君气得捡起一个果子就砸了过去,没打中。白迟晨把手中的果子拿起来一看,上面一条滑溜溜的大青虫。
“——!”
果子坠落在地。
后面谢山君有一次把人带过来道歉,其实白迟晨没有生气,他就比谢辞微大了四岁而已,两个少年很快就玩在了一起。又过了段时间,白迟晨才知道,谢安凌竟是女儿身。
“京中皆道宁国公家的儿子青面獠牙,能止小儿夜啼。三头六臂,战场上厮杀七进七出,未尝败绩。结果是个小屁孩便也罢,怎么还是个……?”白迟晨大惊。
“怎么,你也看不起姑娘家?”谢安凌抱着双臂上下瞄了他一眼,大有这人敢点头就把他往死里揍的架势。
白迟晨赶忙解释:“不不不……不是不是,”他悄摸红了脸,“只是我们走那么近,我才知道你是女孩,就是、就是有些意外。”
“女孩怎么了?女孩多好!要不是那死太子、咳。”谢安凌不说了。
未竟之语,二人心知肚明。
当年宁国公谢山君有孕,承乾帝提起若是女孩,便给她与太子指婚。可惜最后是个男孩,此事不了了之。
现在看来,只是谢山君不愿女儿一辈子囚于深宫,谎报罢了。反正远在漠北,天高皇帝远,从小糙养着,亲近之人不会乱说,外人也未察觉不对。
白迟晨摇头,认真道:“我也觉得姑娘好。”
“可是,你要这么瞒一辈子吗?”他问。
谢辞微笑了笑,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她将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快意又洒脱,与谢将军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个问题她并没有立刻回答,但白迟晨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过了不一会儿,谢辞微突然道:“又有何不可呢?”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向往:“反正我不娶妻,我要像母亲一样守在这里,一辈子。”
白迟晨注视着她的笑靥,不自觉脱口而出一句:“那我也要在这里守一辈子。”
一辈子,好遥远的承诺。
这故事不长,秋月白听完第一反应却是:“你那时才多大?那姑娘才多大你就喜欢人家?害不害臊?”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白迟晨抱胸,反问她,“你又哪来的立场?”
秋月白额角青筋一跳,她看白迟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几乎是从齿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字,倾数砸在了白迟晨耳朵里:“我、是、她,师、傅!”
“……”
白迟晨刚“刷”一声展开的扇子“啪”一声掉地上了。
他此前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本以为这人的身份是个幌子,说不定是谢氏旧部,谢安凌派来搅混水,没想到居然是她师傅。
既如此,眼前这人恐怕真是无相谷人。无相谷与北疆还是有些距离的,何况谢家与江湖势力并无来往……
但到底,他与谢家相处的时间不算长。
这些念头在白迟晨心里不过转了一瞬,继而他飞速滑跪:“师傅!我是小白啊!”
他声情并茂,满眼慕儒之情:“我以前总是听阿宁提起您……”
“——停!”
秋月白有些头痛,钓鱼钓那么久,京城里的人都观望着,没一个跟她深入接触,只钓上来了这么一条北疆蹿上来的狗头鱼,还在疯狂摇尾巴。
“我不管你目的是什么,反正别妨碍我。”最后,她这般警告道。
白迟晨恢复往常那副笑嘻嘻的模样,摇着扇子吊儿郎当:“师傅,您看我多少也算个人手,北疆现在也不需要我镇着,我这次上京就是为了阿宁。既然咱俩目的一样,不如带我一个呗。”
蓦地,白迟晨脸色一凛,手中扇子指向一处角落:“谁?出来!”
暗处黑衣人现身,戴着一副银质的掐丝面具。他身形利落,低着头,淡淡道:“白将军,秋女侠,殿下有请。”
秋月白与白迟晨对视一眼,白迟晨微微点了点头。
这人一来他就察觉到了,他俩之前的交流黑衣人并未察觉。
白迟晨摇了摇扇子:“哪位殿下?”
暗卫抬头,一字一顿道:“东宫。”
*
北方冬日早,等落叶铺满院内光秃秃的树丛,大概就要入冬了。
江南事已收尾,太子府准备回程。
“殿下,回京的车架已经备好了。”
太子身体不好,门窗都只留了小缝。为了不开门将寒气带进去,每年天气一凉,手底下的人都只在门外回话。林勤恭谨地说完,便一言不发退下了。
屋内点了个火炉子,炉边煮了壶知州新献的茶。香烟袅袅,太子的衣物常年熏香,但他不爱浓香,点的都是些木质的檀香。
沈暗山坐得离香炉近,身上似乎也沾染了些许香味。他守着那炉火,上前揭开壶盖看了眼,对太子道:“这茶是岭南进贡的,新岁陛下才赏了人。徐州知州一个地方官员,哪里来的茶呢?”
“老三娘家。”太子低头磨墨,他不喜欢人近身,与人谈政事时更不喜欢旁人在场,有些事能自己做的他都自己来。
继后姓王,王家家世不显,承乾帝上位后才开始提拔,这么些年下来竟也能与顾家分庭抗礼。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他们与顾家相互制衡,可人有了权力就想更进一步,王家又怎么甘愿太子平稳上位后,他们费心栽培的皇子只能封个王去藩地呢?
何况还有更差的情况,太子称帝清除异己,顾家和王家都会被第一个开刀。
徐州知州娶了王氏的女儿,虽然已经是不知几代开外的远亲,但到底姓王,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徐州知州能坐上这个位置,会那么不谨慎吗?”沈暗山皱眉。
虽是问话,但屋内两人都知晓,不可能的。
“就这么被推了出来,你说他能甘心吗?”太子未答,只是反问了一句。
沈暗山点点头:“那他便是想投诚了。”
而后又问:“殿下什么想法?”
“他依仗的无外乎就是前段时间那些探子杀手的来路,三皇子手伸不了那么远,事儿都是底下人做的,凡是做了都有痕迹,殿下……”
太子打断他:“这种人,孤不要。”
“只为了保全性命弃妻女于不顾,朝秦暮楚,有一次便有第二次,首鼠两端,无外乎是。”
若他真为了保全自己投奔太子,三皇子党第一个开刀的便是嫁入他家的王氏女与亲眷。
这话是不错,但太子也不会心软。沈暗山垂下眼,心道,您也没放过他的妻女啊。
只是为政者,心狠却是利刃。从小长在皇家的,又哪有什么仁慈之辈。
“你说你认识谢家女,是怎么回事?”太子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像是拂开尘烟般轻描淡写就揭过了,转而问起前几日谢辞微刚进府时沈暗山的异状。
他看得真真切切,沈暗山的眼神可不清白。
萧廷瞻这一问,令沈暗山思绪浮动,想起了三年前的事。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新鲜趣闻,开头很俗套,就是那会儿疲于逃命的谢辞微在沈暗山家旁租了个院子,从无交流。
沈暗山只知她姓谢,周围人来了又走,死了又添新人,他也对探究邻居来历没有兴趣。
后来,沈暗山替人抄书,被引荐去当地官员家里做教书先生,待了几天才发现,这家人哪是想请他教书,想的是买他会试的成绩。
他若答应,便在试卷上做记号,考官拿他的文章充作那官员儿子的,自己拿着钱滚得远远的;若不答应,那家人想着灭口,反正一个穷举子而已,又有谁会深究?
沈暗山被关在柴房,滴水未进,短短三日便饿得不成人形。那时他心中本不抱希望了,就像那家人想的那样,沈暗山举目无亲,也无甚好友,死了也没人管。
就在当晚,谢辞微翻墙而入,一把火烧了官老爷的后院,那躺在小妾肚皮上寻欢的官员赤条精光地一路跑出了府,闹了好大个没脸。
最后这事儿变成了官老爷自己打碎牙往肚里吞,没敢深究。那家本就家宅不宁,这次可是真变成了“后院起火”了。
沈暗山再次睁眼,入目就是谢辞微淡然的眉眼。她打了盆水,见沈暗山醒了,就把帕子搭盆边,先一步开口:“你有抄书的活,每晚都点灯到深夜。我前几日上树挂灯笼,见你房间无光,留心两天,便知你出事了。”
至于她是如何潜入官员家,如何一把火烧了后院的,她没说,沈暗山也没问。
能下床后,沈暗山再次郑重道谢一次,帮谢辞微带了半年的早点以做感谢。只是后来谢辞微便搬走了,没有告诉他,他俩再无交集。
如今在太子府邸相见,沈暗山先是惊喜,后便是忍不住的担忧。跟林勤想东想西不同,他脑子转得快,第一反应就是担心,太子将谢姑娘带入府,是否存着利用的心思?
答案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太子会做到哪一步。
萧廷瞻得了答案,倒有心思调侃起来:“你可知她乃谢家女?”
能被称为世家的谢家也只有那么一个,临安谢家。
“在下……不知。”沈暗山愣了愣。
“不过她父亲已被斩首,后眷逃过一劫,那年大旱,父皇大赫天下,她现在不过也无家世在身,你不用自卑。”萧廷瞻拍了拍他的肩,带了点儿笑意,难得开句玩笑。
沈暗山红晕上耳,嗫嚅着却也没反驳。
于是萧廷瞻便明白了。若是谢辞微身份没问题,与沈暗山喜结连理,倒也是一桩不错的婚事。
派去查探谢辞微身份的人,确实查到了谢氏女灾年是随流民北上,后又被追杀南下。再加上沈暗山的说辞侧面佐证,谢辞微确实是谢家女没错了。
“你与她有交集,可发现她会武?”太子敲着桌面,心中还是疑惑,一般人家会让女儿习武吗?
“谢姑娘曾与在下聊过一些,未曾指名道姓,只是说家里无男丁,父母自小将她当男儿养。我朝有开国的圣祖皇后作榜样,对女子相对宽松,认字习武并不算什么特例。”沈暗山道。
萧廷瞻笑道:“既如此,孤打算封她个女官当当,看看她能做成怎样。”
本朝虽对女子约束不多,但入朝为官的女子依旧少数,也未曾开女子恩科。太祖以来,有圣祖皇后为榜样,女子大都识字著文,出门也不比斗笠遮面,甚至有休夫的、经商的,抛头露面做些原本是男子做的营生。
但自手握实权的长公主被软禁小香山后,朝中便一个女官也没有了。世家大都想要女子联姻,平民女也无入朝途径,女官制度还未兴起便渐渐没落。
萧廷瞻没有其他世家那些迂腐的想法,无论男女,无论身份地位,能用的,他都会用,且会利用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