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潺潺,两匹马紧挨着低头饮水。微风拂面,早春林中日光熹微,露珠仍缀在叶上,偶尔落下一颗。
“滴答。”
谢辞微耳尖动了动。
“你听见了吗?”她皱眉,鼻尖好似萦绕了一丝血气,这点铁锈味很淡,在五感超脱的习武之人感知里,却极为显眼。
“既是狩猎,血气必不可免。”白迟晨低头净手,身边堆着三只剥好皮的兔子。他没放在心上,从包里翻了几罐调料出来。
“许是离我们太近了些。”
是吗……
谢辞微心下稍有不安。
秋月白与她虽然大致目的差不多,却也各有考量。为防猜忌,当日太子府邸,她俩并未相认,后倒是有几回来往,但因谢辞微在东宫当值,也不敢交往太过。
但和白迟晨不一样,他是谢家养子,算起来与谢辞微也沾亲带故,可以拉拢。太子那边,谢辞微就是这般解释的,漠北十万铁骑诱惑力巨大,萧廷瞻很是支持。
虽说事情都按计划推行着,可她怎么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呢……
“嗖——”
一支羽箭穿过层层林叶,俶尔钉在地上。而后便是一道轻慢的道歉:“愚兄眼拙,倒是没认出白将军。”
继而,那人转头瞥了谢辞微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想必这位便是谢都使吧?”
太子身边的人事变动,个中细微之处都会被人拿出来放大仔细研究。谢辞微横空出世,声名不显,却好似极得太子信任,其他人便想尽办法试探,以期需求东宫的破绽。
兵部侍郎,二皇子党。眼前这位,便是一早公开站队的兵部侍郎之子,余清文。
承乾帝此人,上位艰险,大都是与长公主角逐。不知是不是阴谋算计久了的脾性,一早便默认底下人争斗,即使是最爱之人所生的太子,能不能坐稳位置他也不管。
只要不丢皇家的脸,不想着把皇帝拉下马,皇子之间互相倾轧厮杀,他是不管的,反而持赞成态度。
底下人望风而动,想乘青云梯的自然便早早站队。
那擦着谢辞微袍角钉在地上的箭,便是二皇子党的一个试探。
平常人若是感觉到某种利器破风而来,无论是否能躲过,下意识都会有所动作。可谢辞微竟巍然不动,毫不惧怕地站在原地,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惧怕之意。
余清文笑意不达眼底,心下思忖:太子身边如今能被打探出的,无非就是渐次声名鹊起的沈暗山,前夕江南一事便是他干得漂亮为太子赢了名声;墨云身为东宫侍卫长兼明德堂右都使,几乎与太子是寸步不离,余下幕僚,也大都有些猜想。
只有这谢辞微,仿佛凭空冒出来一般,一个跟在太子身边的无名之人。
可既存在于世,哪能一丝痕迹也不留下呢?
不过瞬息间,他便换了个表情,热络了些,对着谢辞微拱手道:“前几日那私贩一案谢都使真是一鸣惊人,连家父都听闻了一耳朵,说是都使一手长短剑威风凛凛,意气风发。还问在下都使是哪家的郎君,在下说是个姑娘家,家父好是惊诧了一阵子呢。”
言谈间仿佛意在拉近距离,可兵部明牌是二皇子的了,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自然,谢辞微也挂上一副笑脸,当然不会太热络,也不冷淡疏离,只是微微一笑:“余兄过誉了。”
白迟晨摇着扇子笑而不语。
他还在京城时,便因白家不站队而与各世家子交情浅淡,更与余清文多有龌龊。
现下余清文一副对他鼻孔里看人、却又与谢辞微来往亲热的态度,摆明了就是来膈应他的。
“嗐,白将军呢?怎得今日与谢都使一道。此前可从未听闻你二人有何交集啊。”余清文看着白迟晨便来气。
当年他家妹子议亲,选了门坏亲事。余家好面子,本想打碎了牙往肚里吞,没成想这假面却被白迟晨戳破了。
说好听点,这叫路见不平救余小姐于水火,说不好听的,那就是下了余家好大一个面子。
兵部侍郎脸上挂不住,余家姑娘的亲事几经周折,母亲竟郁结于心,终日寡欢。余清文爱护妹妹,也心疼母亲,白迟晨这么一个罪魁祸首,便成了他眼中钉。
余清文态度没多客气,白迟晨也吊儿郎当。早春风凉,他衣衫也薄,一把折扇却扇得呼啦啦响,谢辞微看着便牙疼。
“嗯……我?我嘛,与谢都使一见如故,所以多加亲近。”白迟晨笑道,“可别拿你们家那争权夺利的心思来揣度我,我不站队,只是与谢都使投缘罢了。”
“毕竟我乃谢家养子,她刚好姓谢,岂不是很投缘了?”
余清文脸色僵了僵。
“哪像你余大少爷,为了往上爬,亲妹子的婚事也能摆上牌桌,啧啧啧。”一击不够,白迟晨还要继续刺激他。
“你们余家,啧,不好说,不好说。”
“白、迟、晨!”余清文怒喝出声。他额角青筋暴起,握着弓的手用了极大的力气,把弓捏得吱呀作响。
他虽然放不下权力,对自家人却是真心,为了妹妹的亲事,甚至顶撞父亲被罚。如今一个外人对他们家事多有置喙,言语间还颇为轻视,怎能让他不怒。
“哈哈,恼羞成怒咯。”白迟晨笑得像偷了腥的猫,十分欠揍。
谢辞微在一旁有些想装作捂脸不认识这人。
太贱了,真的,太贱了。
怪不得白迟晨当年在京中与这些世家寄予厚望的子弟玩不到一块去,来往都是纨绔二世祖,原来是性格使然。
这种人守边疆,居然没把城池丢光,还是大渝福运太深的缘故。
谢辞微面无表情地想。
“哼!”余清文气得一甩袖子,什么试探都不管了,压着性子与谢辞微告别,而后一拉马绳转头就走。
谢辞微转头向白迟晨看去。
白迟晨摊了摊手:“不要脸了些,但好用,不是吗?”
他可不想好不容易出来与谢辞微踏青,还要分出心神与别人虚与委蛇。
“唉。”谢辞微叹了口气,“你收敛点儿,树大招风。”
如今白迟晨镇守北疆,北疆战事平,那些暗中使绊子的人便想着动作起来了。当年谢家远离漩涡中心,不也被争权夺利的飞刀划破了大动脉,宁国公府只余一个外姓养子,扬州知州家离子散,临安谢家苟延残喘。
她只怕,白迟晨步了宁国公后尘。
“我还怕他们不来呢。”白迟晨虽说面上一副毫不在意样,与谢辞微对视的眼眸却满是燎原之火。“谢姨,是白家败落后唯一一个对我好的长辈了。”
两人不再言,却能从对方眼中窥见刻骨的仇恨,还有谢辞微熊熊燃烧的野心。
“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啊。”她叹道。
*
与太子不同,二皇子与三皇子都想争得春猎的头名。
他俩一人选了个方向,二皇子萧廷穆带人沿河流走,很快就猎了好几只鹿。此次放出的哨鹿共三十一只,三代表圆满。
一只由承乾帝所得,剩下的鹿都被赶入林中,由各人自行狩猎。
萧廷穆背后是顾家,大家族荫蔽颇深,能才辈出,自然也有不少好手跟着二皇子。他们所猎的猎物都算在了二皇子名下,顾家是铆足了劲儿想在各方面为二皇子造势,自然不会吝啬这些。
“殿下,再往前便出了猎场范围了,还是不要再走了。”手下提醒道。
他们已经收获颇丰,想必一定是个好名次。即使现在掉头,路上也能再有收获,实在不必冒险。
二皇子思索不过半晌,便大手一挥:“掉头。”
“掉头!”
手下高呼一声。
四散探查的人渐渐集中,向二皇子方向汇聚。不知他们运气是好还是不好,回途不过几步,便遇上了三皇子一行。
萧廷晔勒马驻足,两边打头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隔着段距离冷冷对视。
“二皇兄。”三皇子先开口打招呼。
萧廷穆也冷冷笑道:“三皇弟。”
二人身后,两方人马也隐隐对峙,一时之间寸步不让。
风穿林叶,雀鸟啼飞,一头健硕雄鹿却突然闯入众人视线。二皇子神情一凛,手搭在箭上,几乎是同时,两边都举起了弓。
“三弟,各凭本事。”萧廷穆暗含警告,手中微微用力。他骑射还不错,但也不算特别突出,能不能猎下这鹿,还得看他手下人如何。
三皇子也弯弓搭箭,眯起一只眼。这时他们倒是达成了共识,手下人没一个出声惊扰,纷纷默然开弓,只待谁一箭射出,拔得头筹。
“咻——”
远处一箭射穿了雄鹿脖颈,这力道可当三石弓,绝非无名之辈。
二人猛然转头,目光凶狠满是被抢了猎物的不悦。
“何人抢本皇子猎物?”三皇子更沉不住气些,厉声斥责。
二皇子也多有不悦,却先习惯性呛声:“怎就是三弟你的了?”
“两位兄长吵什么啊。”一道清越傲气的嗓音穿过树林,却叫二三皇子齐齐变了脸色。
“萧慕瑛!”两人异口同声道。
“吼什么吼,本宫不聋。”此时信步从林间而来,满面春风的不是大公主又是谁?
她才不管是抢了谁的猎物,只要其他人不开心她就开心。
那鹿被她踢了一脚,露出脖颈处那道箭伤。萧慕瑛对名次没兴趣,但对给其他皇子添堵十分感兴趣。
一头鹿而已,就算这两人告状,承乾帝也不会管,还要怪他们自己不争气。
萧廷穆和萧廷晔显然也想到了这些,这鹿是偶然撞上来的,虽然被别人猎走了,但只要不是二/三皇子,他们其实也不是很气。
……何况谁能争宠比过大公主啊。
“哼。”萧廷穆率先鸣金收兵。
他本就在回程的路上,遇见三皇子所以耽搁了,不想留在这里多生事端,跟三皇子吵起来没什么好处,还叫人看笑话。于是冷哼一声,骑着马就想走。
萧慕瑛背后,吃喝玩乐四人组探出了头。他们都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却也是些身份不低的混不吝。跟着大公主,别的不说,乐子一天天是看够了的。
“哇,他脸都气绿了诶。”萧雅楠半是惊叹道。
“你说这像什么?”薛仪笑嘻嘻问。
李肆望与萧雅楠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丧家之犬!”
“……”
“殿下,切勿动怒,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勾践卧薪尝胆以吞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这就是小人一句戏言……”萧廷穆的手下胆战心惊,眼睁睁看着他手中颤抖的缰绳,生害怕他不管不顾出手。
萧廷穆深吸一口气:“本宫——”
破空声乍起,萧慕瑛面色一变,一把拉过萧雅楠:“有刺客!”
黑巾蒙面不知藏了多久的黑衣人从林中钻出,暗器飞掷,血色翻飞,惨叫声迭起。
“殿下——!”
二皇子手下将他围拢,纷纷拔剑。刺客人数众多,偶有不察也被侥幸躲过,只是难免受了伤。萧廷晔虽然骑射还行,但终究是没有真枪实刀拼杀过又养尊处优的皇子,一群人护着他处处受挫,二皇子也一样。
手下人越是害怕主子受伤,拼命护着,越是破绽更多。反倒是大公主几人,读书做学文不行,打架倒是一把好手,且招式歹毒,回回都往下三路。
容栩身体不好,被护在中间,却闪躲灵活,没有拖后腿,比起三皇子和二皇子要好得多。
“殿下、嗷!”薛仪尖叫着躲过一剑,“支援呢?您的护卫呢!”
说话间,他又躲过一枚飞镖,还不忘反手一剑送刺客上西天。
“护卫太远了,刚发了信号弹,但还有些时间才能过来!”萧慕瑛眉眼沉沉,“比起他们,另两个人来得更快吧!”
“哪两个啊!殿下不要说一半藏一半好不好!”萧雅楠快要崩溃了,“我的裙子!霓裳阁新出的限量款!”
“薛老二你看着点儿!血别往我这边溅啊啊啊啊!”
“铮——”
金器碰撞嗡鸣声擦着她耳边而过,刺客的头颅被砍下,血液喷洒在脸上,几乎要将脸灼伤。
萧雅楠呼吸未定,手上还维持着一剑刺下的姿势,杀到她面前的那个刺客痛苦捂着两腿之间倒下了。
“不用谢。”萧慕瑛挑眉甩了甩剑上的血,旋身再次加入战斗。
“你你你——我我我——”
“都说了不用谢了。”
萧雅楠颤抖着手摸上脸颊边溅上的血,一摸一手红色,顺着手往下流淌。
“我的脸——”
她天天用珍珠粉保养的脸啊!
“殿下,情况不妙。”二皇子的人沉声道,“刺客数量太多了,到底是怎样藏在树林里居然没有被发现的!”
“骁骑营到底是怎么办事的!”萧廷穆咬牙。
“啊!”
又一个人倒下。
眼见着两位皇子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一开始便没有动作,只是留在树上观战的黑衣人终于飞身而下。
“受死吧!”
银光乍现,蛇一般在空中蜿蜒飞出的十二节鞭卷住了一个属下的脖子,“咔”一声便绞断了他的脖子。
“!”那人离三皇子不过五步远,吓得他连退好几步。
“你是,前朝余孽!”与其他全身只余黑色的刺客不同,来人身前却有一朵银纹莲花绣在衣领上。
前朝虽已覆灭将近两百年,余威犹在。前朝明帝时期,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更值得一提的是,明帝以女子之身,在邻国为质三年,最后杀回国都,夺得了皇位。
可以说,大渝的大半江山,都由前朝奠基。
即使明帝后便是哀帝,不仅亡国还自下皇冠出降,为世人所不齿。但依旧有人怀念明帝时期,不惜与新朝作对到现在。
“窃国的逆贼!这是楚明帝的皇位,楚明帝的江山!你们怎配坐在那个位置上!”那女子大喝一声,长鞭虎虎生风,眨眼间又收割了一条性命。“拿命来!”
“护驾!护驾!”三皇子闭着眼,手中剑胡乱挥,不住大喊。他的护卫都尽心尽力挡在面前,可这蒙面的女人与其他刺客都不是一个量级的,势无可挡。
“你两耳之间夹的是猪脑吗!”大公主一剑削掉刺客半个脑袋,朝三皇子大吼,“你的信号弹呢!”
“哦、哦!”萧廷晔手忙脚乱地把全身摸了一遍,没找到;而后他一把抓起身旁人的衣领,“信号弹呢?在哪!”
手下人哆哆嗦嗦,说不出个所以然。
“一群蠢货!”
“刺啦”一声,大公主水绿色的衣摆被划出好大一条口子,她回身躲过一剑,无可避免仍旧被划破了手臂。
她咬牙骂道:“那白迟晨和谢辞微是双耳失聪了吗!那么大的动静!”
这里离与他俩分别处还不到一里,爬也爬到了吧!
“*!”萧雅楠也骂骂咧咧,“老娘跟你们拼了!”
“……等等,”薛仪惊恐回头,“你刚刚说脏话了是吧?你说脏话了!”
“姑娘家家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萧雅楠从荷包里抓出一捧胡椒粉洒出,嘴里也没停:“姑娘家家不仅能骂人,还能杀人呢!”
“你们能不能不要拌嘴了!”李肆望抱头鼠窜,“这种情况还能吵起来吗!”
“他们的嘴什么时候停过啊。”容栩往后一仰,咳嗽着偏头躲过暗器,而后加入嘴上战场,“你庆幸他们还没打起来吧。”
“说的也是哈哈,嗷!为什么刺客打架还要戳我屁股!他拿剑戳我屁股!”李肆望手捂着屁股跳起来,疼得龇牙咧嘴。
“人家是刺客,刺客打架当然是能打死人就行,谁管那剑往哪儿刺啊!”
斜里刺来一把剑,将那戳李肆望屁股的刺客一箭穿心。李肆望头也不回道:“谢了兄弟。”
“啊,不用谢,不过……”
“你们——能不能——闭嘴——!”萧慕瑛蓄力一拳砸在刺客脸上,手背青筋暴起,“这是一个很性命攸关的时刻!能不能好好打架啊!”
“……呃。”谢辞微一头雾水地指了指自己,“你是说,我?”
萧慕瑛回头。
“……”
“……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你骂我们耳朵聋了的时候。”白迟晨扇面一转,割破了刺客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
谢辞微指了指李肆望背后那具尸体:“而且我们一直有在帮忙。”
“……”
李肆望看了看脸色黑如锅底的萧慕瑛,再看一眼谢辞微,战战兢兢道:“那、那……谢、谢了,姐妹?”
萧慕瑛一拳砸他脸上了。
“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