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走出宿舍楼的时候,江枫远远地看见了于荆。他心里一紧,想要躲开,但于荆一眼就看到了他,立刻快步走过来。
“他们是不是还在欺负你?”她直截了当地问。
江枫知道他手臂上的纱布和额角的伤痕很显眼,他沉默着,什么都没说。
“是不是还有别人在欺负你?”于荆的语气更加急切。
江枫还是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不去告诉老师?”于荆皱起眉头,“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没关系的。”江枫低声说,垂着头继续向前走去。
“我可以帮你。”于荆用力拽住他,“你自己一个人解决不了这件事情,但是学校可以。”
江枫摇了摇头:“学校也解决不了。”
“为什么这么肯定?”于荆见他想往前走,直接拦在他身前,“你不能让自己一直受欺负!”
“学姐,”江枫轻声说,“如果是之前那种情况,我会寻求帮助。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知道没有办法。”
“什么不一样?”
“别再管了。”江枫黯然,“我不希望再让别人牵扯进来。”
说完,他独自一人向前走去,留下于荆站在原地发愣。
江枫一手扯着书包背带,低垂着头一步步走着。
最近发生的事,他实在不愿意再去回想。
那天早上他走进教室,看见一大群人围在他的书桌旁,哄笑声不断传来。有人回头发现了他,便急急忙忙提醒了一句,众人一哄而散,纷纷跑回自己的座位。
人群散去之后,他看见易晓然的身影。对方站在他的书桌旁边,歪着头对他笑了笑,然后慢悠悠地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走近之后他才看清,自己的书桌上有一个用红墨水涂成的大叉,未干的墨水红得分外醒目。
他抬起头,望向易晓然。
易晓然也正看着他。对视了几秒钟后,易晓然挑了挑眉,用极其甜美的声音说:“江枫同学,你盯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教室里又是一阵哄笑。
江枫又看向桌面上的大叉。红色的痕迹突兀地延伸,如同血光之灾般压向他,令他头皮发紧。
他最终什么都没说,沉默着坐下来。
花了两个课间把书桌擦干净后,他犹豫再三,还是将这件事情告诉了班主任。
班主任不置可否,摆手让他先回去。
当天下午,班主任来到教室,当着全体同学的面说:“易晓然,江枫说你在他的桌子上乱涂乱画,有这回事吗?”
没有丝毫犹豫,易晓然听起来令人愉快的声音就清脆地响起:“没有啊老师,同学们都能为我作证的,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呢?”
此话一出,班里立刻有几个人喊起来:
“对啊老师,我作证我作证!”
“易晓然成绩这么优秀,不会做这种事的。”
“我也能作证,她早上一直在自己座位上!”
易晓然也转过头看向江枫,用无辜的语调说:“江枫,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啊,你的书桌有可能是别的同学画的,为什么上来就怪我?”
“就是,江枫你有证据吗?”
“不会是想借机诬陷同学吧?”
话语声此起彼伏。
江枫沉默,他分明看见易晓然眼里赤裸裸的得意之色——看,没有人会不站在好学生这边的。
他将视线转向讲台上的班主任。班主任什么都没说,但她看向江枫的眼神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那种眼神…… 是对差生的惋惜无奈,和对一个小人的愤怒与厌恶混杂在一起的神情!
她觉得他是一个诬陷好人的说谎者!
江枫立刻意识到这一点。
“江枫同学。”班主任轻声开口,那不祥的语调让江枫忍不住畏缩了一下。 “希望你能以学习为重,做一个诚实的人。”抛下这句话后,班主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
江枫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知道没办法了。
易晓然正笑着看向他。他垂下头,没说一句话,眼泪已经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这件事情过后,江枫在班里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上课的时候,他发现桌肚里的课本已经被扯得乱七八糟;发作业的时候,他的作业本被传来传去,就是传不到他手上;考试的时候,没人愿意把试卷传给他;体育课的时候,总会有篮球莫名其妙砸中他的脑袋。
甚至,当他经过宿舍楼阳台下方时,有一盆冷水泼下,将他浇得浑身湿透。他抬起头,没有看见肇事者是谁,只听见好几间宿舍都传出了放肆的笑声。
诸如此类的事情不断发生。
他选择了忍耐。他实在不知道,除了忍耐他还能怎么做。
直到那一次,他在下楼梯时被人从背后狠狠地推了一把。
他踉跄着想要抓住楼梯扶手,却一脚踩空失去了平衡,狼狈地从差不多两米高的楼梯上滚下。他的额头在台阶上磕出了血,手腕被粗糙的地砖磨破了皮。
好不容易在晕眩中抬起头来,他看见易晓然站在上方的楼梯口,轻蔑地对他笑着,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身后还站着一群看热闹的学生。
“江枫,你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没摔伤吧?”易晓然以极其逼真的关怀语气说。
愤怒涌上心头。江枫猛地站起来,不顾身上的疼痛,几步冲上楼梯,一把揪住易晓然的衣领,将她推到墙边。
“你有完没完!差不多得了了吧!”他怒吼。
对方尖叫起来。几个同学冲上来用力拉开他,他立刻被淹没在一片骂声中。
有老师闻声而来,易晓然用惊恐的声音喊道:“老师,他自己不小心摔下去,还硬说是我推的他,莫名其妙地要动手打我!”
话音刚落,人群中又冒出几个“证人”大喊着为易晓然“作证”。
“查监控。”江枫看向老师,尽量让自己冷静地说,“老师,这里应该有监控吧。”
“这么多人在这里,监控什么也拍不到。”赶来的陌生老师冷冷地对他说,“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你打人,证据确凿,不用再抵赖了吧。”
江枫愣住了。
“看在这次没造成什么后果,我就不再追究了。”老师继续说,“不过,你不要觉得还能有下次。”
江枫盯着老师的脸。对方抱着手臂,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明白了。”他低声说了一句,独自前往医务室,找校医处理好了伤口。
他明白了学校里最重要的是成绩,在对方成绩比自己好时,他不能指望任何一个人为自己主持公道。他只能忍。
走到教室门前,他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将教室门推开。教室里稀稀拉拉地坐着一部分同学,江枫一走进去,所有人的目光立刻移过来,集中在他身上。没有人说话,但是同学们的眼神好像和往常不一样了。江枫有些奇怪地走向自己的座位,途中经过的几个同学不约而同地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在座位上坐下来,江枫才看见易晓然站在电脑旁边,一个U盘插在接口上,投影仪正播放着U盘中的视频。
视频有些晃动,看上去是用手机拍摄的。画面中是那条总是落满枫叶的偏僻小路,正在有几片枫叶在风中盘旋。
在这副景象中,江枫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视频中的他背对着镜头,背着书包缓缓地走着。走到一个角落时,他停下脚步,微笑着转过头看向不知道什么地方,然后——
江枫顿时感觉全身发冷。
——他在对着空气说话。
他在对着空气说话!
易晓然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其他同学也纷纷转过头来。他们的目光如同针一般扎在他身上。
江枫呆呆地看着投影仪。那是白瑰,他很清楚自己是在和白瑰说话,他也同样很清楚,白瑰作为他想象的产物,是不可能被拍下来的。可是这样的场景,居然被偷拍了!
易晓然这次没有开口嘲讽,而是沉默着拔掉U盘,走回自己的座位。投影仪上的视频消失了。但是江枫知道,有些东西永远都无法消除了。
有窃窃私语声响起。江枫听不清同学在说什么,只感觉那些话语凝成一座大山,朝着他重重压下。
他低着头,一句解释的话都没说。
能怎么解释呢?——“你们要相信我,我的精神没有问题,只是想象力太过强大,想象出了一个活人罢了,我真的不是疯子”?
一整天,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在学校里,无论什么消息的传播速度都是惊人的。仅仅过了大半天时间,“高一(4)班的江枫对着空气说话”的事情就传遍了全年级,差不多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甚至,下午的时候,那位觉得江枫“不诚实”的班主任都听闻了这件事,特意找到江枫,询问他是不是学习压力很大,会不会交不到朋友之类的问题。江枫抬头,看见班主任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厌恶,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关切的担忧。
看着那样的眼神,他突然一阵反胃。绝望从脚底翻腾着升起,填满了他的全身。
恶心,你们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恶心!!
他这么想着,对着班主任摇了摇头。
我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你们这样对我?
难道这就是现实的样子?这就是“人”的样子?这就是世界的样子?
所有人都恶心要命,整个世界都恶心要命!
下课铃响起,江枫猛地抓起书包甩到肩上,大步走出教室。
推开宿舍门,他看见白瑰站在宿舍中央,面容严肃地看向他。
“我都知道了。” 白瑰说。
江枫一言不发地卸下肩上的书包甩向一边,用力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
“我能做什么吗?” 白瑰轻声问。
“你离我远一点。” 江枫低着头,听见冰冷嘶哑的话语从自己嘴里滑出,如同一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无声爬行着,露出森森獠牙。
白瑰站在原地,看着江枫的背影,叹息了一声。
“枫,相信我,你不是疯子。” 他说,“我知道你不是。你只不过比别人更特别而已。”
“我不是疯子。” 江枫背对着白瑰,双手一动不知在做什么,声音发冷,“但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疯了。”
“那是因为他们不懂得欣赏你的特别之处。” 白瑰说着,心里涌起某种不祥的感觉。
话音刚落,江枫的背影在眼前颤抖了一下。
像是在水中投入一块石头,某种无法形容的情感一圈圈泛出波纹,白瑰突然被疼痛包围,他分不清那种痛是来自身体还是心灵。
“你在干什么?!”意识到了什么,白瑰猛地一个箭步上前,从背后将对方的双手紧紧抓住,往两边拉开。
越过江枫的肩膀,白瑰看见他右手握着一把剪刀,左手手腕上已经被划出了两道流血的伤口,血液正顺着手臂缓缓流淌。
“白瑰,白瑰……”江枫喃喃着,眼神呆滞,“我好想死啊……”
白瑰右手发力,将江枫手中的剪刀夺下。
“还给我。”江枫呆呆地盯着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说“你只是我想象中的人,你不能阻止我……”
白瑰看着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没有用的,我早就不受你控制了。”他将剪刀放到一旁的桌面,“你不能这么做。世界这么大,你还有很多美好的风景没有看见呢。”
说完他走上前,轻轻搂住江枫:“哭吧。哭出来会舒服一些的。”
江枫睁着眼睛,却没有流出一滴眼泪。
桌面上,剪刀的刀片浸着血迹,如同刺入心脏的一柄利刃,隐隐地闪着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