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了一个无雪的日子出发了,我离开楼阁,向着峰顶走去,远处的积雪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显得格外晴朗。
我披着寻来的蓑衣,持着自制的山杖,怀里揣着一个便携的扁壶。
我走走停停,倒也不觉得多么疲惫。只身登雪山确实不易,但对我来说也不算太过困难。
修行上我虽无一精通,但也入道十多年,做不到长时间断食,却也能辟谷一二月。正值夏初,恰逢青刺果成熟,一路上我采摘了不少,一些当即吃了,一些存放进扁壶里,再盖上一些白雪,以备不时之需。
青刺果熟透之后色呈黑紫,微苦,性寒。味道算不上好,但胜在长于雪峰之中,富含灵气,搭配微甜的雪水,足以充饥解馋。
雪水是我用焰石融化而成的。我当然没有忘记带上焰石,只需微微运作气脉便可使焰石发热,口渴时我便掬一捧雪,用它把雪化成水后解渴;寒冷时也会将它放在胸口处取暖。
焰石恐怕是我带上雪峰的最有用的东西了,也是我现在与上山前生活的唯一系结——那时候我须定时在昆仑南的边界烽堠处添置焰石,用以驱逐外来灵兽以及侦查预警。
我父亲身为灵焰峰峰主,并不乏可御寒、生火的灵物,甚至他无需借助外物,只用调动自身脉络,在体外形成真气便可不畏严寒了。但我却做不到。甚至大多数灵器我都驾驭不了,焰石是我为数不多可以使用的。
昆仑人修炼,主要修的是“气”。从“元气”修至“真气”,再根据自身属性选择不同的神通。元气是生命之本,一个人的资质,很大一部分是要看先天元气和周身气脉,一般元气充足、气脉通畅者,都算得上资质上乘。
然而我的先天元气却寥寥无几,我体内充斥着原气——一种形质未分、具有化生之性的混沌之气,且不像旁人可以通过后天转化为元气,因而我修炼可谓困难至极。
父亲也总是告诫我,不要太追求修炼了,更不可一次使用太多真气。他说我比之他人有一些不一样,究竟哪里特殊他却没有细说,只说我现在的修为已经是最合适的。
我想他的意思是我此生也就止步于此了,至少在修为的境界方面是如此。但我并不因此感到太过难过,毕竟我并不喜爱苦修神通,也不在意修为,这样我还乐得轻松。无论如何,我生于世外昆仑,长于我父母膝下,也因此踏上了修行之路,已经比凡尘之人幸运太多了。
——
不知不觉过了好些时日,山杖都业已破损,我也有些迷茫。
已经堪临峰顶。
我疲倦到走不动路,坚持着又往上挪动几百米,我抬头望向天空——苍穹似乎离我极近、极近。我仿若也化成了天地之间、高峰之上的一粒雪,渺小而永恒。
我突然失去了平衡,脸颊微微发烫,乏力地跌坐在雪地上。我注视着远方云雾迷蒙的山峦、山腰处寒峭的冷杉,还有近在咫尺的白日,我在心里说:仙尊,如果伊在这里,请伊出来吧。
我等待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回应,我想起雪童说能够听见“仙尊”的声音,那么或许也可以与伊对话,于是我便一遍遍唤道:“仙尊——仙尊——”
我刚开口的时候有些不习惯,因为好久没有出声说话了,乍一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有些陌生。
然而还是无人应答。
我不无失望地深深呼了几口气,想了想,拿出前些日子储存的青刺果,一颗一颗地吃了小半壶,又喝了些雪水,终于感觉自己稍稍恢复过来了。
我把山杖插入雪中,借力站了起来,最后抬眼看了一次清澈如洗的蓝天,然后顺着来时的脚印往山下走。
我心想,许是仙尊不愿见我,又或许伊没能听见我的呼唤?或者呢,伊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间。
说没有遗憾自然是假的,我难得有些怅然若失,原本只是微末地想要知道到一些问题的答案,但来途遥远,实属不易,渐渐地,我开始十足地期待与仙尊相遇——冥冥之中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会指引我的命运。
然而我没有见到伊,只看见了峰顶的风景。但在我嘴里塞满青刺果,无暇关注其他,只记得舌根的辛酸苦涩的时候,我突然就放下了迷惘无助又不甘的情绪。孤独、疲倦、一无所获,又无法停下脚步,这或许才是旅行的真正面貌吧。
我正思索着,雪地里突然窜出一只灰色绒毛的兔子,两只长长的耳朵陡然间竖立起来,又很快向后仰去。它“嗖”地一下,消失在了白雪之中,仿若我方才所见皆为假象。
我愣了一会儿,扔下山杖,朝着那兔子消失的地方跑去。
——
我把兔子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轻轻顺着毛,但它挣扎地厉害,我便没强求,略松了手,它就从我身上一跃而下,又蹦跳着跑开了。
我这才环顾四周。
我不知何时,被兔子引入了一个隐蔽的山洞。
周遭死寂,然而偶尔有水滴滴落的声音,森森地一圈圈回响。我抬头往上看,洞顶凝着乳蓝色的冰柱和绒絮般的冰层,像倒置的海翻涌着巨浪,在浪花飞溅的那个瞬间,被冰雪定格成永恒。
我往前走着,犹走在孤寂的古海之中,明知危险,却又挣脱不开,被朽迈的低语呼唤着,卷进了浪涛深处。
我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那条青蛟的——巨大的、冰冷的、青白色的蛟龙,于雪峰洞穴之底的深渊盘虬,半个蛟身被冰封在寒潭里,近百道幽黑冷铁的锁链缠绕束缚着它的躯体,在千万残缺破损的鳞片下,凝固的陈血清晰可见,令人触目惊心。
它闭着双眼,不知沉睡了多久,更不知在此禁锢了多久。
我呆呆地望着青蛟。明明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它,明明我知道只要它醒来,只需甩动蛟尾便可轻易将我杀死——但却不知为何,我鼻腔酸涩,落下泪来。泪水从眼眶中涌出,由温热变得冰凉,浸湿了我的衣襟。
我并不感到悲伤。实际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我生来第一次这样哭泣。待我反应过来之时,早已泪流满面。
我不清楚这条青蛟为何被囚禁在这里,它是与我一样,犯下了忌讳吗?或者,它是仙尊的坐骑或仙宠?因难以驯服而被仙尊困于此处?
这些想法仅仅在我的脑海之中一闪而过便被我掠去了。我并不关心青蛟的过去,我只想让它不再如此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