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令?你醒了,感觉怎样?”
“……”是我侥幸保住一命?怎么恍惚间听到父皇的声音?方恢复了些许意识的祁慕远眼眸微阖,神情恹恹,还未从日前钻心的疼痛及濒死的巨大恐惧中回过味来,又听得床边数女子放声大哭,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我还没死呢……朝云……”甫一开口,汩汩鲜血喷涌而出,倒把自己呛得伏在床边剧烈地咳嗽。
里间的哭声顿时更加刺耳了,“求陛下开恩,严惩祸首,为我家殿下做主。”
“陛下!韩王殿下出门的时候好好儿的,不过去了一趟东宫,竟叫人抬着回来了。此事若是传出去,恐有损天家颜面……”
“行了,都不要说了!元令,今日之事,是太子糊涂了。放心罢,朕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太子?今日?自己在刑场所中之毒即使有神医妙手回春,也断然不可能于一日内清醒,何况这与太子有何干系?莫非……
祁慕远愈发心焦想要看清眼前场景,但视线却始终隔着一层屏障,直到耳边突然响起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声音。
他还以为病糊涂了,赶紧用手指狠掐了下掌心的软肉,在一阵钻心疼痛中,入目所及处终于明朗了。
只见自己的床边乌泱泱跪了一地人,太子衣衫不整在最前方,神色仓皇想要辩驳什么。他的右侧脸颊还有很大的一片红肿,而其左侧……竟然是低眉敛目的晋珩!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晋珩不是已经……怎会活生生出现在这里?难道此前发生的种种不过是病中的一次可怖梦魇罢了?
为了验证自己看到的并非虚幻泡影,祁慕远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翻身下床,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踉踉跄跄地走到“晋珩”跟前,伸手死死掐住他的肩膀,喃喃道,“珩哥,真的是你……”
晋珩左眼下有一颗浅灰色的“美人痣”,自己就算到了地府都不会认错。
“殿下?”晋珩讶异地挑了下眉,虽有不解但并未躲开,只是神情愈发冷淡疏离起来,“您若执意如此,臣也无话可说。”
“晋珩,孤……这真的不是一场梦吗……”祁慕远还没反应过来,神色懵然就被人抻着胳膊强行摁倒在床上。
“胡医正,你来看看,韩王胡言乱语,是否毒已入心?”
“回陛下,韩王殿下的毒已随淤血排出大半,实不该如此,许是魇着了。”
“太子,你怎么说?”
“父皇,儿臣冤枉。”年轻储君微微把头撇向别处,轻声道,“东宫设宴,宾客甚广,佳酿同饮,怎的就五皇弟一人中毒了?更何况,儿臣若真想害人,何必闹出这么大的阵仗?神不知鬼不觉,岂不快哉?”
“太子殿下!您此话何意啊?!陛下……”
“够了!太子执迷不悟,朕心甚寒。这样,着其于东宫佛堂禁足十日,罚俸一年,以慰韩王。众卿以为如何?”这一刻天子的面色黑沉如锅底,目光阴鸷死死盯着垂头不语的重臣,仿佛要将对方烧出一个洞来。
祁慕远最能读懂这种山雨欲来的眼神,因为在前世,他早已经历过无数次。
是的,前世。
方才,从太子皇兄及榻前众人的只言片语中,他逐渐拼凑出一个匪夷所思的事实——自己或许是回到了一个过去的时空。
祁慕远藏在被中的手指抖如筛糠地虚抓着床沿,毫不犹豫咬破自己的舌尖,瞬间传来的钻心剧痛与汩汩流淌的滚烫鲜血都昭示着这并不是临死前做的一场美梦。
“父皇!皇兄行事磊落,不至于戕害手足,自绝后路。儿臣以为,待真相查明了,再处罚也不迟。”
“远儿真的这么想?”
“……”过分纷杂的思绪令祁慕远忽觉心跳如鼓,呼吸不畅,他始终垂眸不敢直视帝皇的眼睛,生怕被对方瞧出什么端倪。末了,他装作体力不支的样子软绵绵地陷在被子里,眼帘微阖弱声道,“儿子不愿此等小事,坏了祁家父子亲情。”
“好!好啊!远儿长大了。”许是这话切切实实是说进人心窝里去了,老皇帝终于神色稍霁,伸手用粗糙的指腹象征性地抚了下祁慕远的额头,嘴角向上勾起,表露出难得的温情,“既如此,你便歇着吧。”
“太子!你弟弟如此宽宏大量,你也该表示表示。”
“父皇!儿臣……”
祁慕远借着眼角余光,清晰地看见那太子本欲张口辩驳,却被晋珩轻扯了下衣袖,随即便泄了气似的改口道,“父皇教训得是。五皇弟今日受了这么大的罪,皆因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尽到督察之责,让贼人钻了空子。”
“儿臣向父皇允诺,三日查明真相,还五弟一个公道。如若不成,再自领责罚。”
“嗯。”皇帝满意地点头,捋了捋柔顺黑亮的美髯,把归于平静的目光缓缓投向阶前重臣,隐含威胁地扫视一番,不容置疑道,“便依太子所言。诸卿还有何异议?”
“陛下!臣有异议!太子殿下在皇城只手遮天已久……”
“崔将军,闭嘴吧。咳咳……”祁慕远用手肘支撑着半坐起来,神色冷厉地指着一名中年男子,“父皇的旨意,岂容尔等置喙?”
“儿臣相信皇兄。”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急着在天子彻底发难之前按下雷霆怒火,又偷偷地观察晋珩的神色,岂料竟与对方投射过来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前世因自己纵容部下对太子发难,闹得圣人下不了台,为了保全颜面,先后处置了一干与东宫过从甚密的官员。
晋珩首当其冲。
此番自己抢先出言制止,走向应是大相径庭。面对下属们一个个不解而又急切的目光,祁慕远只好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他本以为事情十拿九稳,谁成想半路却又杀出个变数来。平素以刚直著称的中书侍郎仗义进言,“太子殿下有嫌疑在身,由其查案有失公允。臣请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审理。”
“同时,王孙犯法,与庶民同罪。若真相查明确乃东宫所为,只是禁足,恐不足以平众怒。毕竟……韩王殿下在军中颇有威望。”
此言一出,祁慕远连呼吸都凝滞了,他急忙挣脱婢女们的搀扶强撑着“滚”下台阶,只着白色中衣趴伏在天子跟前,“父皇明鉴,儿臣从来奉的是圣意,不曾树立什么威望。”
他身形佝偻,在外人看来或许有些颤栗,但发丝掩盖下的双眸,却是迸发出刻骨的恨意。
“吾儿这是怎么了?父皇,有这么可怕吗?这样,晋卿,你来说个万全之策。”
不好!祁慕远藏在袖中的手又开始不自觉紧握成拳了,他不敢抬头,只能在脑海中快速把晋珩可能的应答都过了一遍,却没想到那人会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对天子说,“储君若有过错,那是做臣子的没有尽到劝诫的责任。依中书郎所言,满朝文武皆应受罚。”
“陛下,臣愿做表率。”
“哦?倘若太子确为下毒之人,常山公愿领什么罚?”
“杖四十,褫夺爵位。”
“伯雍!孤一人做事一人当,无需你牺牲至此。何况身正不怕影子斜。父皇,儿臣接受大理寺审理便是。”
“既然如此,那就都退下吧,让朕的韩王好好休息。太子!你先回东宫反省反省!”
“儿臣遵命。”话音刚落,天子拂袖离去,众臣也窸窸窣窣地躬身出门,只有太子携晋珩驻足静静地看着祁慕远仍跪在地上的身影。
“腿麻了。”
“皇弟如今行事愈发诡谲,为兄实在猜不透。”太子神色复杂地盯着祁慕远旁若无人向晋珩伸过来的那只手,实在想敲碎他的脑袋,看看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猜不透就不要猜了。诚如皇兄适才所言,身正不怕影子斜,三日之后,真相自现。”
“那皇弟就不怕他们查到韩王府吗?根本没有所谓中毒,一切都是你……”
“殿下!夜深露重,不可多待。”
“晋珩,事到如今,你是否仍觉得他身不由己?”太子上前两步紧紧握住晋珩的手腕将其高举了起来,“祁慕远心肠歹毒,步步筹谋妄图取孤而代之,早已不是数年前那个与你义结金兰的鹭州元令了!”
“臣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提醒殿下千万慎言罢了。”晋珩不着痕迹地挣脱手腕的禁锢,清冷的目光有意在祁慕远身上驻足,“至于韩王千岁的人品,臣没资格关心,也不感兴趣。”
“晋珩,本王的腿麻了,你没听见吗?”祁慕远此刻衣衫不整,形容狼狈,嘴角甚至还残留一丝暗红的血迹,他固执地仰面盯着长身玉立的青年,把手伸出去,无声与之对峙。
空气瞬间凝结,室内落针可闻,只有不时绽开的灯花在噼啪作响。
“色厉内茬。殿下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晋珩轻呼一口气,到底还是妥协地抓住祁慕远的手腕把人拉了起来,“这是最后一次。”
“日后,你我立场不同,当断则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