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珩!若说孤愿与皇兄化干戈为玉帛,你有几分相信?”祁慕远其实是有些失望的,因为他方才一直默默观察晋珩的面色与言语,见其眸中变化始终无异,更不掺任何怨怼,便知骤然多出一段记忆的,唯己一人罢了。
晋珩还是原来的晋珩,他什么都不知道。
一时间,他说不来是庆幸,是劫后余生,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总之,在经历前世的一番痛彻心扉后,他不想重蹈覆辙,更不想让曾经的恋侣晋珩视自己为不共戴天的仇敌。
“常山公曾经说过,迷途知返,为时不晚。现今孤知错能改,你当如何?”祁慕远目光灼灼紧盯着晋珩的嘴唇,执意想从对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却被太子阻隔了视线。
“事出反常,必有妖孽。晋珩,此人巧言令色,断不可信。走!!!”
“皇兄此刻不信,日后莫要后悔。”祁慕远深知韩王府耳目众多,的确不是个开诚布公的好地方,遂并未阻扰二人离去,只是在晋珩路过的时候,趁其不备往手心里塞了块玉质的东西。
他敏锐地瞧出晋珩身形一顿,随后把那玩意敛入袖中,便跟着太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到那扇木门“吱呀”一声彻底关拢后,祁慕远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似的瘫倒在床上,眼泪止不住地流,还要控制自己不要发出声响。他的双手绞到一块,无措地抠着掌心,几乎要弄出血来,脑海中不停地闪现晋珩死前的场景。
我真的回来了?!
天地无公,岂容这般好事降临人世?如果有,那一定是要付出代价的。祁慕远踉踉跄跄地走到一尊佛像前,赤红着双眼,对其恭恭敬敬地施了三拜,随后用手将龛前一颗不起眼的绿珠旋转四下,在心里默念,“一、二……”不出片刻,只见佛像背后的那面墙竟慢慢裂成两扇门,露出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来。
祁慕远举着火折子钻了进去,于地面敲打几下又推出一个暗格。在看到里面杂乱无章堆放着的东西之后,他终于短暂地松了口气,随后瘫软下来。
祁慕远抖着手把里面的半块双螭祥云玉玦捡起紧紧攥着,眼眶一热竟簌簌流下两行清泪,“晋珩……晋伯雍……我原以为,生生世世都无缘与你再见,可谁知……苍天真的开眼了。”
不管你是梦境还是现实,这一回,我祁慕远必定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没时间想太多,他强压下身体的不适,抖着手捡起脚边石子充作工具,先把现阶段大夏朝堂的“三足鼎立”局面呈现了出来:东宫党羽、拥护自己的武将及恩科新贵、愿为天子肝脑涂地的中庸派文臣。
其中,晋珩凭借太子伴读的身份在“东宫党”中地位极高,可越权发布命令,也因此在太子出事的时候,最易受到牵连。
晋珩的父亲蓟南王及其麾下十万虎阳军,一直是天子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所以前世构陷他们,害得他们尽数战死的罪魁祸首,应该要在天子近臣里面找。
但想要找出今上真正的亲信,第一件要做的恐怕是摸清文成殿那几个老学究的底细。毕竟这眼见未必为实,有些人表面问心无愧,背地里却替天子干尽了腌臜事。
与之相反,自己这边的情况就好梳理多了。除了多年随自己南征北战的大老粗之外,就是一些新提拔上来的文臣,多分散在六部。这些人毫无根基,前世能在残酷的党派纷争里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靠的当然是枪杆子。
因此,自己和太子的势力,理所应当都是圣人所忌惮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看来得适当藏锋了。
前世身在局中,一叶障目,总以为自己最大的对手当属太子,现在看来,其实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不行,得尽快想个法子与东宫那边通上气。祁慕远疲惫地闭上眼睛,脑海中竟不停地浮现出前世阁楼那道极为阴损的苍老目光,不由得后背爬满了冷汗。
熟悉的感觉,究竟是谁呢?
他鬼使神差地在旁边空地一笔一划刻下,“虎阳安康,真相自明”,并沉默地盯着看了良久,直到外间传来巨大的推门声,这才整理了下衣衫,走出密道,装作刚从床上下来的样子。
“出了何事?这么冒失。”
“殿下!殿下不好了……您……怎么下床了?”
“无碍。”祁慕远眼眸微阖,勉力把喉中忽涌上来的腥甜咽了回去,扶着柱子挪到桌边坐下,接过女侍递上来的大氅,定了定神弱声道,“何故如此慌张?”
“齐将军他们见今日之事未能使圣人降罪于太子殿下,心中不忿,遂游说仍驻京郊的戍边老将军们前往知政堂死谏……”
“一群莽夫!他们这是在逼宫!”圣人平生最恨被人架在火上烤,如今齐颖等人这番作为已是触动了他的逆鳞。祁慕远想要补上窟窿,恐怕得费一番心思,同时他也在暗自思忖,前世并未有这遭,估计自己行错一步,都有可能引起系列变故。那日后得更加谨慎才行。
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一边着急往外走,连身体的不适都没空管了。此时他免不得要恼恨前世那个行事偏激,不计后果的自己,竟能为了陷害太子当真饮下鸩酒。虽已及时服用解药,但晕眩心痛的症状却没那么容易消退。
“晋……东宫那边动向如何?”
“太子殿下赶不及回府,就带着常山公匆忙进宫去了,眼下恐怕已经……”
“罢了罢了!德胜,备马!”
祁慕远有些心慌,总觉得事情或许正在慢慢脱离自己的掌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下是真的没底了。
他一路疾驰进了皇城,未及将马绳递给宫人,就听到了殿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他唬了一跳,赶紧三两步上了台阶,刚跨过门槛,正巧一方黑沉的砚台迎面撞来。
祁慕远下意识侧身躲过,捂着胸口低咳几声向圣人请安道,“是谁惹得父皇如此不快?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远儿,这个时辰,你不在府里好好休息,到知政堂来做甚么?为何无人通报?你的身体……已经好转了?”盛怒中的天子听到门外有动静,还是下意识收了些神色,拂袖走上台阶,大刀金马地坐回主座。
“……”祁慕远慢悠悠地走进来,不着痕迹地用眼角余光快速观察了殿内场景,见晋珩跪在阶前,额头有伤,还在汩汩淌着鲜血,不免心里狠狠揪了一下,险些就要扑过去把人扶起来了。
他定了定神,把不小心掐出血的手藏进袖中,有些蹒跚地走到那人身边跪着回道,“劳父皇挂念,儿臣身体已无大碍。听闻……父皇还在为今日之事忧心,儿臣实在放心不下,便也跟来看看。”
“远儿有心了。但有些人,恐怕配不上你的这番筹谋。”
“……”祁慕远听闻此言,心里咯噔了一下,还以为这只千年狐狸是察觉到了什么,他赶紧抬眸借着昏暗的烛光偷觑帝皇的脸色,小心斟酌着问道,“父皇,此为何意?”
“哼!齐颖,你替朕说!”
“末将遵命!回禀殿下,末将等人在常山公府邸后院的假山下,找到了一个胸口扎着银针的娃娃,上面写着……生辰八字,而且布料内还有些许粉末,经医正查验,正是殿下所中之毒,烛叶红!”
“这不可能!”祁慕远下意识脱口而出之后惊觉不妥,赶忙又放缓了语气低声道,“父皇,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儿臣与常山公少时相交,无仇无怨……”
“正因为你与他有年少情谊,所以才费尽心思替他遮掩。远儿,你实在是被他蛊惑得不清。”
“父皇,儿臣还是建议,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全权审理。一则此间无徇私之人左右判决结果,二来可借此机会大夏臣民相信律法公正。否则,仅凭一个来历不明的娃娃和些许粉末,就草草结案,难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大肆宣扬,毁坏朝廷名声。”
“吾儿说的,也不无道理。福来,速把证物送到大理寺,着其三日内查明真相。至于晋珩,暂且投入刑部大牢,关押候审。”
“父皇……”
“父皇!”
两道焦急但语气截然相反得声音同时响起。
“太子闭嘴!这没你说话的份。韩王,朕都遂了你的意,还有何不满意?”
“儿臣不敢。”
这时,性莽刚烈的齐将军不甘自家殿下受此委屈,当即抱拳还要申辩,却在无意中触及身边晋珩如看死人的目光,心里咯噔了下,吞回了到嘴边的话。
“陛下,臣知道烛叶红粉末的来历。”
“现在知道招了?方才朕问你的时候,不是硬气得很吗?”天子缓步走下台阶,逼视着额上鲜血淋漓、似乎还有些摇摇欲坠的晋珩,突然伸手捏住他的肩膀,“晋珩,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要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