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此事与晋珩无关,儿臣、儿臣愿为其担保。晋珩,你知道什么,不若就在这大殿上一五一十地说了吧。”
“……”面对太子焦灼又暗示的眼神,晋珩就显得平静多了,他低头盯着自己手上翠绿扳指,仿佛陷入某种回忆,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而此时,与之离得最近的祁慕远,却是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他的脑中灵光乍闪,突然浮现出一桩尘封已久的往事,想起了那些粉末的出处。
是香囊!
彼时晋珩连日失眠,精力不济,那枚安神香囊,正是自己赠予他的。烛叶红可入药,只有撒入琼浆中,才会化作致命毒物。
为何前世这些粉末没有被人发现,却在此时误打误撞成为指证晋珩的重要物件?那个巫蛊娃娃,又是怎么出现在常山公府的后院?
祁慕远瞪圆了双目,死死地盯着晋珩发白的嘴唇,在想对方若实话实说,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呢?
“陛下……”晋珩抬手捂着还在往下淌血的额头,上半身轻微晃动了下,随后难以自持地顺势歪倒在祁慕远,他的眼神已经涣散,意识八成也逐渐模糊了,“可否……先唤人进来给臣……包扎一下伤口……”
“对对对!父皇,伯雍身子不好,受不得……”
“太子,你也中邪了?”
“不、不……”太子殿下本欲张口说情,却在不经意间与晋珩对视之后转变了话锋,“父皇,儿臣只是不想闹出人命,再寒了蓟南王与宁妃娘娘的心。”
蓟南王。
皇帝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下,深不可测的眸底隐隐划过一丝忌惮。
这一刻他犹豫了。
“传刘医正。”
“来不及了。儿臣给他止血。”祁慕远在晋珩软倒下去的瞬间,呼吸几乎都要凝滞了,他手脚僵硬只凭本能扶着那人,让其不至于躺在冰凉的地砖上,随后一面拿帕子死死地按住晋珩的伤口,一面顺着太子的话轻声说道,“常山公八岁进京,至此十余年矣,与蓟南父族那头早已离心离德,父皇何必步步紧逼?不若顺水推舟,徐徐图之。”
这是电光火石间,祁慕远能想到保全晋珩又免于拖自己下水的唯一办法了。
幸好晋珩此时双目紧闭,呼之不应,似乎已经昏睡过去了,否则听到自己这番言论,恐怕又要加深误会了。
但松了一口气的他却没看到晋珩的睫毛此时正轻微地颤动着。
“罢了,罢了。横竖再僵持下去,也审不出什么,便依适才所言,把人带到刑部大牢听候讯问。刘医正同去,好生看诊,务必将其救醒。”
“陛下!证据确凿,何须再等三日?!”
眼看圣人的眉眼已经又阴沉了下来,祁慕远心头一跳,赶紧威胁地瞪了一眼自己这位“得力干将”,咬牙切齿地喝道,“齐将军僭越了!孤还未及清算尔等深夜率众擅闯外臣府邸的事呢。请问可有搜查令?又奉谁的谕?”
“殿下!”那齐颖一时语塞,讷讷无言,他眼眶通红,双唇紧抿,瞧着韩王殿下竟活脱似个负心汉。
祁慕远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再纠缠,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晋珩移交给侍卫。他万般难舍与担忧不便表现出来,唯有用余光目送担架被平稳抬过门槛,极力克制自己想要迈出的腿。
前世也是晋珩替太子挡了灾,遭了难,只是过程没有这么曲折。这一次既然避免不了,那至少要护他免受刑罚,全须全尾地等到结案那天。
那就,找个替死鬼吧。
天老爷啊天老爷,既要我重生,何不顺势将时间回溯得稍早一些,偏偏就要在自饮鸩酒这日?
说来也怪,这个念头刚起,殿外竟无端打了几声响亮的旱雷,把本就心虚的祁慕远唬得手中玉玦没拿稳掉到了地上,一下子竟摔成两瓣。
“雷打雪,遍地血。陛下!此乃不祥之兆啊!”
“放肆!!!是谁说的,站出来!”
“韩王殿下,臣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夜观星象,见七杀突然现世,日曜亦难掩其芒,恐宫中生变,特前来禀明圣上。孰知,竟目睹了巫蛊邪术为祸人间……”
“长篇大论。”玉玦的意外破损,令祁慕远肝胆欲裂,心里的不详感无限扩大,他眼眶通红,屈膝默默地把碎片拾起来收进袖中,一时不慎竟割了手。指尖传来的刺痛让他恍然回神,“太史令究竟想说什么?”
“前有七杀,后有天鼓,预示将星临世,逼近紫薇。陛下,大夏危矣!”
“你大胆!”
话音刚落,太史令就被神色惊惶的太子狠狠掌掴了一记,重重瘫倒在地。
其余人等,均是低眉顺眼,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了。
“来人,把这个胡言乱语的人给孤拖下去……”
“皇兄莫要心急,且听听破解之道。而且七杀、天鼓皆是命盘,与那巫蛊又有何关联?难道这所谓将星,手段竟如此下作?”
祁慕远这会儿已经冷静了下来,他赶紧朝福来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请出齐颖等外臣。不多时,知政堂里便只剩下圣人、太子、自己和太史令了。
“不瞒陛下与二位殿下,这个将星就在皇城,而真正施展邪术之人,正躲在暗处,欲对其不利。长京,很快就会不太平了。”
“等等。那巫蛊娃娃身上,刺的可是五皇弟的生辰八字。太史令既然神通广大,怎会算不出这将星究竟是何人?”
“皇兄这是何意?在怀疑臣弟啊?”其实,适才祁慕远亦是惊疑不定,心说所谓“将星临世,逼近紫薇”,暗合的莫不是自己重生一事?难道,冥冥之中,早有定数?但他一听太史令不知其人,马上就放松了下来。
“元令说笑,为兄只是,”太子殿下突然停顿了下,嘴角微微上扬,看向祁慕远的目光饱含深意,“有些许疑惑罢了。”
“够了!不要以为朕会对你们的小心思视而不见。”话音刚落,一方黑沉如墨的苏砚竟毫无预兆地摔碎在二人跟前。
祁慕远心一沉,当即直直地跪了下去。
“儿臣知错。”他知道皇帝暴躁易怒且敏感多疑,这个时候把姿态放得越低,就越能撇清自己与“将星”的关系。
同时,他也想赶紧结束这横生的变故,好派人去查看晋珩的情况。于是他慢慢地把手蜷缩起来,摸索着找到方才被碎片割伤的患处狠狠按了下去,顿时血流不止,钻心的疼痛使得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你这是怎么了?”
“多、多谢父皇关心,儿臣无碍,只是早年征战落下的病根罢了。咳咳……”
“福来!赐座!”许是察觉到自己方才过于失态,恐寒了儿子的心,天子脸色稍霁,亲自把祁慕远从地上扶起来,并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父皇。”祁慕远装作很虚弱的样子,面如金纸,大汗淋漓,整个人都倚在前来搀扶他的内侍身上,任由其带着自己坐了下来。
“元令,既然你身体不适,不如早些回去休息罢。”
“可是,”祁慕远局促地咬住下唇,踌躇道,“父皇,儿臣十三岁就跟随您征战四方,平定番邦,落个旧伤无数,多年来对您的拳拳报效之情日月可鉴。今遭质疑却无从辩解,实在是怅惘万千,寝食难安。为求自证,请还鹭州虎符。”话音刚落,他轻扇了下睫毛,竟还挤出了几滴眼泪。
“你……祁元令,堂堂八尺男儿,若何做此妇人姿态?”太子殿下瞠目结舌,一时想不通自己这位凶悍的皇弟今日哭哭啼啼是为哪般?但很快,他想起了晋珩前日塞给自己的锦囊,亦决定顺坡而下,将话锋强行调转了方向,“咳咳,皇弟对大夏的赤诚之心,众目共睹。是为兄狭隘了,现在就给你赔个不是。”
“皇兄言重了。”
二人明面上演兄友弟恭,但眸中对对方的嫌恶却不似作伪,尤其是太子的歉礼行得不情不愿,毫无诚意。这样一番情景,自是被天子不动神色地收进眼底。
“行了,事情就此揭过,不必再提。”昭宗皇帝再次把宽厚的手掌放在祁慕远的肩上,温声道,“远儿,何至于此?朕从未怀疑过你。虎符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不,父皇,”祁慕远抬头静静地直视天子,眼里孺慕之情几乎满溢,“昔年儿臣在封地练兵买马,皆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父皇赴汤蹈火。如今将星降临,欲对皇城不利,是时候把他们召回来尽护卫之责了。”
“好好好!朕的好儿子!果然没有看错你。那你……”
“儿臣亦愿以身为饵,替父皇诱出那个贼人。”祁慕远在如释重负的同时,也不忘悄悄抬眸观察天子的表情,见其目光似潭死水,深不可测,已无适才出于担心自身安危而起的波澜,不由得思索,会不会对方也是在对自己虚与委蛇?今晚发生的一切,究竟在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到知政堂的大门被人急促而有节奏地扣了三声,随后内侍福来步履匆匆走了进来,在天子耳边不知说了什么。
只见天子脸色大变,越过自己,径直朝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