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何意?韩王的封地鹭州位处东边邻水地带,‘廿十日’加‘韦’,也是个‘韩’字,莫非这才是天老爷真正想告诉我们的?”
“李侍郎慎言!陛下,君子不语怪力乱神,所谓天谕更是无稽之谈,依臣拙见,定是背后有人操纵。”
“臣附议!”
“臣也附议!”
“陛下,虽说异兆不可尽信,但也不能全然不信。古往今来,谋政断案都离不开种种神迹天象,譬如前朝麒麟神像无故开裂,没多久就……”
“住口!!!王尚书你身为礼部堂官,应当在其位谋其职才对,何时领了司天监的活?张口闭口都是些神鬼之说,实在有伤风化!”
“咳咳……”太子殿下不参与讨论,只是默默地观察诸位臣工的一举一动,试图从他们的言谈里分辨出谁是暗桩,谁又是真的忠义直臣。这会儿见圣人听到“有伤风化”四字时表情变得愈发阴沉了,便赶紧假咳两声,欲再安排他人将此话题揭过去。
不成想刑部尚书陈安正竟抢先一步手持笏板上前道,“陛下,臣断案从来不看神鬼,只讲证据,退一步讲,就算神谕和天象没有指向韩王,但他杀害常山公也是铁桶一般的事实。臣请结案。”
“是啊,此事该给蓟南王一个交代,安安他的心,否则凭他那暴戾的性子,还不得领着十万虎阳军直接造反了?”
“韩王,毕竟是朕的儿子。”
“陛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念及韩王为大夏开疆拓土,平定叛乱,功绩累累,可免死罪,然活罪难逃,故判罚没家产,发配充军。”
“既如此,其他卿家可有异议?”
“陛下!臣有异议!常山公案疑点重重,凶器尚未找到,何以结案如此仓促?仅凭玉佩和血书就指证韩王殿下是凶手,未免有失偏颇?更何况,皇子杀人,何需亲自动手?又怎会留下这么多证据?”
“齐将军所言有理。但证物都在刑部,从未公布,你又是如何得知玉佩和血书的?”
“这……”
“够了!!!”
“父皇,此案毕竟有关天家颜面,还是容后知政堂再议吧。”
“太子说得对。”有人及时找个台阶给他下,昭宗皇帝的脸色立刻好上不少,他随意摆了摆手,“此事揭过,不要再提。诸卿还有何本启奏?无本退朝!”
“陛下……”那齐将军似乎还有话说,但被其身侧同僚及时捂住了嘴,所幸没被天子注意到。
这齐颖所处位置的前后左右俱为随祁慕远南征北战的亲信,怎么其他人跟约好似的同时噤声,没见为主子分辨几句,独此一人上蹿下跳?真是古怪。
对了,不遵我那好五弟的命令,擅自带人前往常山公府搜出巫蛊娃娃和烛叶红粉末陷害晋珩的也是此人。
如果只是单纯的莽撞,何至于此啊?难道……太子殿下凤眼微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竟然意外发现对方的目光也在四处搜寻,似乎同其他人也有某种约定。
而从他视线扫射范围来判断,与其接头的对象至少是正二品以上的官员。如果不是提前被人收买,以齐颖目前的品阶,一辈子都不会同这样的上官们有什么交集。
看来晋珩说得没错,细心些就会有“意外收获”。
剑拔弩张的早朝过后,刑部大牢亦在晨曦映照下,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其中为首的兜帽男子,由刑部侍郎亲自领了进来,狱卒们尊敬地称呼他为,“南先生”。
甫一进了阴湿的过道,这南先生便用拳头抵着嘴轻轻地咳嗽了起来,身体亦摇摇欲坠宛若玉山将倾,“听闻你们对他用刑了,可是陛下的旨意?”
“您这话说的。若非得了宫里的准信,我等岂敢磋磨天家子弟?您这边请。”
路过刑房,几人便正瞧见狱卒们正在用清水浇灌鲜血淋漓的铁钩夹具,而再拐个弯,就到了目前关押祁慕远的地方了。
昔日光鲜亮丽的韩王殿下,眼下确是狼狈得很。他穿着松松垮垮的囚服,艰难支撑着身体斜靠在墙角,听到动静懒懒抬眸觑了一眼,随即如同过电一般定在了原地。
来者兜帽下的面容虽平平无奇,但左右眼却各有一颗小痣,竟生生给此人的气质增色不少。
“你……”祁慕远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遂尴尬地闭紧嘴巴,莫名有些心虚,但他钩子般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人的脸,眼眶也一点一点地红极了,只是碍于旁人在场,并没有让泪水涌出罢了。
“阁下能得侍郎引路,想必是我父皇的人。何故在此刻前来见我?”
“在下只是一介布衣,有幸能得圣人青眼出入宫城。此来天牢,也是想请殿下解惑。”
“请说。”祁慕远撇了撇嘴,看似兴致缺缺,实际上却是眼眶通红,几乎要委屈得落下泪来。
“您可听过,‘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自然听过。顺成七年……”祁慕远说到这里,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般地蓦然睁大了眼睛,他不可置信地紧盯着面前人的双眸,似乎要找寻一丝消遣的痕迹。
“哈哈哈!哈哈哈!”我猜得没错!你竟主动来与我相认了!现在是顺成三年,哪来的顺成七年?而那首诗作,却是上辈子的顺成七年,晋珩于梅园思乡所吟,当时只有他们二人,也不存在自己做梦时无意吐露的情况。
祁慕远双手急忙扒着墙上的石砖想要站起来,但由于身体有伤很快就跌回了草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个明明近在咫尺,又仿佛隔了两世的人,在狂喜、眷恋与羞惭的情绪中来回切换,恨不能立刻将其抱在怀里。
“伯雍……真的是你……你也回来了?”虽已激动得难以自持,但并非没有理智,他眼下是丝毫不敢发声,只能用嘴唇蠕动了几下,以气音询问,见对方无动于衷,又突然故作愤懑地说道,“虽说自古都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可大夏边境戎狄未除,内有蓟南虎视眈眈,朝廷怎的这么快就要卸磨杀驴了?”
“殿下何必如此伤怀?您是圣人子嗣,迟早会有旁人至死都求不来的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而非强求所能得。”祁慕远敏锐地注意到,兜帽人在听到“蓟南”字眼的时候,瞳仁不自觉地收缩了一下,显然有所触动。于是他暗自蓄了一口气以手撑地跃了起来,借着揪其衣领的动作假装不经意地拂过那人颈后的肌肤。
同样没有发现易容的痕迹。
“阁下真是厉害啊。”祁慕远由衷感慨道。
“您在说什么?”兜帽人歪头微笑表示不解,那张普通的脸似乎还抽动了一下。此刻二人的目光交织,呼吸相闻,既剑拔弩张,又似乎游动着几缕旖旎的情绪。
“……没什么。就是在想,阁下年纪轻轻,已经能常在宫中行走,必有过人之处。父皇派你前来,兴许是有些话要提点孤。”
“自然是有的。圣人说,一山难容二虎,还请殿下好生掂量。”
“儿臣,明白了。”看来天子要的远不止鹭州兵权,他还想趁机打破朝堂如今两派林立的格局,为某个过不了明面的人铺路。
想必今日早朝已经快吵翻天了吧,或许连罪名也都罗织完了。那自己只能就坡下驴,方有一线生机。
“千岁可否把手撒开,在下要走了。”
“……”祁慕远这才堪堪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无意识扯住了兜帽人的衣袖,索性用力一揪,让人被迫蹲了下来,与自己平齐,“果然是这双眼睛,你的痣孤至死都不会忘怀。”
“千岁请自重。”
“旁人都唤孤‘殿下’,独你爱叫‘千岁’。”谁也没想到祁慕远竟在这牢里发了疯,他突然环抱住对方的肩膀往杂草处用力一掼,把人死死压在身下,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何时回来的?”
“东宫鸩酒案。”兜帽人反击,从背后揪着祁慕远的衣服把人掀到一边去,再趁机还他一个肘击,随后拍拍衣服准备站起来。
然而祁慕远还是不依不饶,又抓着那人的胳膊重新压了回去,还用下巴抵着对方的肩窝撩开一点领子看个真切,“果然。”
“你既假死陷害于我,为何要主动暴露?你的下一步是……”
“引蛇出洞。”
“如果蛇还没引来呢?”
“来日方长。”
“为了这条‘蛇’,不惜把所有人算计进去,包括你自己?”
“济河焚舟。”
“你能不能多说几个字?”祁慕远用眼角余光瞥到了刑部侍郎正领着狱卒一脸焦急地往这里张望,犹豫要不要冲进来分开二人,便突然发狠,重重地咬住对方的耳垂,“你想查清真相,还想报前世蒙冤惨死的仇,我帮你,但别再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了。”
“殿下怎知,你不是我的复仇对象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