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之如饴。这本来就是我欠你的。”说罢,祁慕远终于松开了手,整个人脱力般地软倒在了地上,侍郎等众得以蜂拥而入,七手八脚地把人扶起来,“南先生,您没事吧?”
“无碍。走吧。”男子先是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再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狼狈虚弱的祁慕远,这才离开了牢房。
只是祁慕远眼尖地发现这人迈步的瞬间似乎踉跄了下,被陈侍郎及时托了下手臂。
“南先生!”他最终还是没能按住心里的担忧喊了一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得干巴巴地憋出了一句,“希望你我有再见的那日。”
那人扯起嘴角默然冷笑,随后压低兜帽就扬长而去了。
在沉稳有序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通道尽头之后,祁慕远终于缓缓转动眼珠子,把视线落在了墙边的红木食盒上。他爬过去,把里面的碗碟取出来依次排开,拿起一个馍馍囫囵塞进嘴里细细地嚼着,不一会儿就咯到一个硬物。他将其取了出来,发现竟是个小巧玲珑的弹珠,仔细一看上面刻的还是大夏王朝独有的云纹,连寻常世家宦族都不能拥有。
也就是说,此物的所有者应只局限于皇子皇孙,亦或是他们的受赏者。
晋珩留的线索,究竟何解?等等,这是什么?祁慕远突然眯了下眼,用指腹反复摩挲着弹珠的表面,竟刮下一层腥味甚浓的粉末。
是已经干涸的人血。
此物必定是凶器!!!
这时,方才领着南先生走出天牢的陈侍郎竟然去而复返,身边还跟着手持明黄卷轴的福公公。
“祁氏慕远接旨!”
他竟直呼孤的名讳,想来对自己的宣判到了。果然,只听得这福来展开卷轴对着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不孝子慕远,罔顾人伦,倒行逆施,筑私兵,设私府,兼行杀人之恶举,如不施以严惩,朕无颜面对高祖神位,更有愧于社稷黎民。故今褫夺其韩王之爵,贬为庶民,杖四十,徙三千里至漠河,交林晖将军严加看管。钦此!”
“接旨吧!祁公子。眼下杀害常山公的弹珠就在您手上,这回百口莫辩了吧。”
“公公又非亲眼得见,怎知是弹珠害死了常山公?”
“呵呵。”福来摆了摆手,不甚在意地打个哈哈,“这自然是刑部的结论。”
“那行。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我领旨认罚便是。”
祁慕远在被人粗暴地绑在刑凳上的时候,还在回忆着前世那场被暴雪埋藏的场景与真相,心想晋珩在接旨的瞬间,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全军覆没、双亲惨死、五马分尸,这样惨烈的人生始于自己对权势的执念与放任自流,如今只是杖刑流放充军,还远远不够偿还的。
“呃……”疼痛使人头脑愈发清醒。祁慕远咬紧牙根,眼眸微闭,看似神智不清,实则正借此机会将这两日的线索串联起来。
晋珩以身做局意在搅浑朝局,让躲在暗处的奸人露出马脚,他故意拖自己下水就是想让父皇拔出萝卜带出泥,清算党羽以提新人上位,甚至还能趁机扫除一些蛀虫。但想要知道真相,仅凭小打小闹般的“内忧”是远远不够的,还得制造一些“外患”。
所以,他真正要引的“蛇”实际上是……漠河以东的那个种族!
我们又能并肩作战了吗?随着身体里的血慢慢流失,先前已受过不少刑罚的祁慕远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手垂了下来,缓慢地阖上双眼。
他好像又做了很多纷杂的陈年旧梦。千里冰川,尸骨遍野,血满石窟,青年手持红缨立于城楼之上,身边是断裂的旗杆以及飞舞的白幡。
“报——东池王集结十万精锐再度折返,我军粮草不足,溃败至塬门,泽州也失守了!!!”
“塬门已是通往长京的最后一道隘口,如果连它也守不住,东池军就真的犹如无人之境了。珩哥,你坐镇漠河,我率鹭州军驰援。”
“我去吧。虎阳军与东池打交道已久,作战经验丰富,更有胜算。何况殿下千金之躯,实不该冒此风险。”
“燕王,国之安危,系卿一身。孤代表大夏臣民,长揖拜谢。盼君驱除胡虏,凯旋归来!”
话音刚落,青年身后的玄铁士兵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他们满面风霜,伤痕累累,双目虽蓄满泪水却仍闪烁着希冀的光芒。此刻正灼热地盯着轮台上的白袍将军。
“驱除胡虏,凯旋归来!驱除胡虏,凯旋归来!”
“拿酒来!!!”
“儿郎们,吾辈当怀壮志,为国赴难,何惧马革裹尸还?干了!”伴随摔碗信号,大军即刻拔营东行。
彼时的晋珩戎甲银枪,英姿勃发,少年意气好张扬,却不知他怀着报效之心,毅然提鞭跃马,从容奔赴的竟是一条断头路。
“死了……殿下,都死了!!!虎阳军遭遇敌寇四面伏击,已经全军覆没了!燕王殿下率残兵归城,却被拒之门外,如今下落不明……”
“你说什么?!因何被拒?谁下的令?!”
“是……是圣意……数十位臣工与勋爵联名上书检举虎阳军通敌叛国,与东池里应外合证据确凿。他们……他们亦是受了假消息的蒙蔽,才会步入贼寇精心布局的陷阱。”
“虎阳军里,也安插着异心之人……齐思,给我找!哪怕搜遍塬门平原的每一寸土地,都要把燕王给孤找出来!!!”
鹭州军当真拄着红缨枪在雪地里找了一天一夜,最后在尸山血海里发现了身受重伤命悬一线的晋珩。他腹部中了两刀,左肩为羽箭贯穿,小腿又受了枪伤,这些已经几乎要将身体里的血流干,更兼之霜雪天气严重失温,整个人瞧不出有半分活气。而他的手中,竟紧紧攥着可以直入东池王廷的羊首令牌。
“父皇,燕王手握生杀大权,又有数万虎阳军为其马首是瞻,要谋逆早就谋逆了!此事疑点重重,还需再审……”
“元令,他已认罪,就此结案吧。”
“不!父皇,请给儿臣再多点时间……啊……”
“殿、公子您可算醒了!您失血过多,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
一天一夜……难道这期间我都是在做梦吗?晋珩,当年在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你对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供认不讳?
“我这是在哪?”
“咱们已经出城了,正在前往漠河的路上。”
“那里……是在做什么?”祁慕远起初以为自己恍神了,分不出现实与梦境,直到他以手肘撑地勉力抬起上身,极目远眺,这才逐渐看清原来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送葬队伍。
“虎头旗……那棺椁里是何人?”他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更想问的是,虎阳军怎的这么快就到城郊了?
莫非晋珩没对自己说实话?他重生的日子实际上要早得多。
这等布局,实非一日之功。
“嗐,这是晋家二公子为常山公扶灵出京呢,听闻蓟南王妃知道噩耗当场昏厥了过去。”
“那蓟南王呢?”
“这蓟南王爷呀,”衙役撇了撇嘴,见怪不怪地笑着说道,“自然是奏请天家把您处死,不过啊,咱们陛下还是顾念父子情谊的,没有同意。两边就此闹僵了。瞧见这些虎阳军精锐了没有?这是示威呢。”
“示威……那个人,我看着有些面熟。”祁慕远马上认出此刻站在晋家二公子晋瑛身边的黑色劲装男子,正是隆平堡那个把自己打晕的人。
可见晋珩必定也在附近。
他强忍着背部的剧痛,被两个衙役搀扶着站起来,刚想过去,就猝不及防与前方手持白幡的将领视线交融,一时间对方身上的滔天怒火几乎要蔓延过来。
“虎阳军各个凶悍无比,目无君上,是吃人的猛兽。您现在过去,非被他们生吞活剥了不可。若是出了差池,小的们恐怕不好交代。”
“不必担忧,晋二公子是明事理的人。”
“祁慕远,你还敢来!!还我家公爷的命来!!!”
“晋二!我有话同你哥说。”祁慕远垂眸盯着那只拦在自己身前的手,在心里默数道,“一、二、三……”
“陈平,不得无礼。”
同嫡亲哥哥相比,晋瑛性格内向,不擅与人相处,看向别人的目光甚至有些躲闪。此刻他眼眶通红,神情萎靡,显然刚刚哭过一场了。祁慕远叹了口气,蹒跚过去趴伏在棺材上,趁人不备下死手狠掐了一把自己的伤口,顿时疼得面色煞白,眼泪争先恐后狂飙了出来,他浑身颤抖,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问道,“你哥哥出事前,可有给过你一份名单?”
“没有。”晋瑛十分慌张地观察了下四周,见根本无人在意之后,终于松开了紧紧绞在一块的双手,“兄长说,你问起来,就说已经给出去了。”
听闻此言,祁慕远眼睛微微张大了些,心说自己猜对了,晋珩果然把自己假死的事情提前告诉了晋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