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这桃佑一觉睡到几时,月黑夜深人已静,鼠头吱吱躁不安。睡在桃佑上铺的“黑猫”睡饱思食欲,恰好发现土墙下方有鼠鼠造次。时机,方位,大小,数量……老练的“黑猫”均盘算得一清二楚,伸罢懒腰,它猛地从矮墙后的屋檐处一跃而下,正巧如一记飞天流星锤砸中少女的额头——谁料那桃佑疼得尖叫连天,霎时惊走全部鼠鼠!
一式落花流水拳落下,“黑猫”眼冒金星。桃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个后空翻翻下土墙。
此时子时已到,七月十五,满月当空。那轮圆盘似的孤月却畏畏缩缩地躲在乌云墨霭后,似在躲避这阴街暗巷里的不详之物。
两堵土墙之间的狭缝处,诡异地浮现出一道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木门,两侧有鬼火似的幽灯亮起,映照着门匾上似用血书写下的五字——“鬼手解心堂”。四下阴森诡谲,就连胆大贪食的鼠鼠此刻也不敢作祟。
桃佑屏住呼吸,握紧她的长鞭径直向前,心里头反复嘀咕着“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她苦等了十五日,才盼到来这座无影去无踪、千唤万唤始出来的旮旯堂,即使此时再害怕再忌惮她硬着头皮也要看看。
据说这座旮旯堂,是那位半人半鬼、通天晓地的“鬼手画仙”李绘之的洞府,只有请求被她回应的人才能找到它的所在。但是依照这洞府的名字,如若有事相求,莫不是要把血肉心肝掏出来献予这位鬼仙?想到这里,桃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好容易到了两墙狭缝处,桃佑发现那狭缝果真是狭缝,将将好只能侧身挤入一个人。也不知这堂主平日里是怎么进出的,她要么是块钢板,要么会使什么收筋缩骨术。挤在这道狭缝里疼得桃佑骂骂咧咧。她几乎只能贴着墙壁行进,两侧石壁挤得她前胸贴后背,苦不堪言,她感觉自己快被挤压成做包子的肉馅了。
约莫走了数十步,视野变得豁然开朗,不想这般犄角旮旯里竟藏有一方清幽宜人的小天地:仅一隅方寸小院,一树金叶银杏,一阁红墙矮楼,任由清风雀鸟穿行,留得月华星辉流照。
"请、请问这里有人吗?有人吗?"桃佑朝着院子里呼喊,唯独听得到小院里的回音绵长寂寥。
难道这堂主外出吃宵夜去了?犄角巷里有家火锅店确实尚可。桃佑在心里嘀咕着,数日没吃饱的肚子已经暗自发作。
"……谁?"
一声冰冷的女声飘来,如同幽魂怨鬼的低吟。
"是谁在此扰我清净!"
阴风过路,门扉大开。似有一颗浮空的人头探出门来,墨发如夜,面白如纸,两目哀怨而愤恨,尖牙冷冷而森森,犹如勾魂索命的厉鬼。
"呔——!”桃佑握紧了她的长鞭,“任你是人是鬼,生人勿进,厉鬼退散,本小姐的风打残花鞭打得了猛虎,治得了妖邪!"
嘴上说得是理直气壮,但桃佑已忌惮得猫到了银杏树后。
"就凭你……?"女鬼轻轻地飘来。她定睛一看那桃佑:一双鹿角桃夭朵朵,几枚缚绳红玲哆嗦作响,似是那千户桃花寨的花鹿一族。女鬼自顾自地思索了片刻,怨气消了却也只是懒懒地飘来一句:"哦,桃家寨的那丫头啊。"
女鬼凑近后,桃佑听得到她淡淡的鼻息。仔细一瞧,桃佑发现那不是一颗悬空的人头,而是一个及笄之年的少女:这个姑娘和桃佑年纪相仿,说是好看却也好看,她的脸小巧而精致得像个瓷娃,一双墨色长辫流泻到地面,浅紫色的衣带裙裳翩翩跹跹,在溶溶月光里竟有几分仙气;但若说吓人倒也有几分孤魂游鬼的气质,肌肤煞白、毫无血色,走起路来就像在飘,凌乱不堪的青丝下只露出一只无神的眼睛。
"你、你是……?"
"解心堂堂主李绘之。桃佑小姐光临敝舍,有失远迎~"这番谦恭之词从那堂主口中说出,说不上有多谦恭,好像再多吐几个字儿就能把她累死。
"啊,你、你竟是堂主!"
"不错,只是桃小姐你来得不巧啊……"李绘之眉头颦蹙,愁云笼罩,"你那桩委托被我老东家插了队,眼下我要处理更紧急的单子,你的那单只好延期了。"
"不能吧李堂主,明明是我先来的!行商的最讲究信用人情,一诺胜千金哪!"
好比使出了移形换影步,桃佑忽而跑到李堂主的左耳侧,忽而又跳到她的右耳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盼能说动李堂主那颗冰冷而顽固的铁石之心。岂料那小姑娘怒一跺脚,甩手而去——
"千金千金尽是空虚!如有怠慢惹怒东家,欠的房租你替我还?"
"条件咱们可以再商量商量呐……"
"呼啊,这样的话……"浅浅一个呵欠后,那堂主狡黠一笑,苍白的面容有了些微血色,"你便来当我的助手,兴许我心情好了赶早儿给你开工!"
翌日,平时寂静无人的犄角巷此刻却是叽叽喳喳,热热闹闹。
"堂主,你看这样行不?我回寨子里再给你多捎带些扶桑银两,咱们再通融通融呗!"
"别想了,神仙老爷的吩咐,推脱不了,也推脱不得。"
"那神仙老爷交代的是何事啊?"
"你且与我去一个地方便知。"
语罢那堂主一式梯云纵跃出了犄角巷,轻盈如鸟雀,敏捷如脱兔。桃佑大惊,翻了个跟头便赶紧跟上。或许是楼外有楼,山外有山,桃佑还未见过梯云纵使得比她还好的练家子。想必这位堂主定是一个世外高人,大隐于这犄角旮旯巷子中。如是想着桃佑对堂主的钦佩更进了三分。
彼时的梦泽郡人流如云,东街西市张灯挂彩,家家户户摆脆桃烂杏、备香醪佳酿,喜迎每一年的上元花灯节,恭贺梦泽湖神的生辰之日。桃李二人走街串巷,吃一路喝一路。不想那堂主人懒心懒,手懒脚懒,但唯独吃喝这件事儿她一点儿都不懈怠,她左手火凤凰糖葫芦,右手金麒麟神仙茶,那张吧唧吧唧的小嘴巴就没停过。当然这一路的玩乐开销,皆由千户桃花寨的桃佑小姐友情赞助。按李绘之的说法这是成为堂主助手所需缴纳的学费,开价厚道,交了不亏。
且看那梦溪清风拂过,烟波迭起,河岸的花灯铺子旁有一妩媚女子左右张望。不想这凡尘俗世里旁竟有这等天仙般的美艳女子:她头戴镶着花心绣球的金玉簪花,腰细如柳,长辫及腰,一双紫衣广袖随风漫舞,如若仙娥的轻纱羽带。
"看来是东家差遣的向导到了。"李绘之吞下手里的最后一颗山楂说道。
"哎呀,李堂主,许久不见~"那女子媚笑道。
"只有你?这次委托需要照看的客人呢?"
"堂主莫急,只是这次的委托对象有些特殊,怎么说呢,在神仙里也是‘独一流’的……"为方便理解,女子用柔荑似的玉指指了指前方,“堂主,请看——”
只见装了百来盏花灯的货架下方,一只狸奴大的不知名幼兽蜷缩成团,正在熟睡,它的脑袋上疑有被拳头暴打过的伤痕。
"……猫?"李绘之不禁疑惑地歪了歪头。
"非也,它乃是这片梦泽湖的湖神,本次委托月神大人叮咛您特别关照的就是它。"女子的语气颇为复杂,既觉羞耻又有惋惜,"但是神仙很少能混得像它这么落魄……您应当听过,神仙的灵力与信众的信仰相关,信众愈多,神通愈大。而这位可怜的湖神在梦泽郡却是一个信徒也找不出来,无庙宇无供奉无香火,现在的她就连维持人形的力量也没有了。"
"在这烽火硝烟地,是非纷争处,可怜的又岂止是神仙?"李绘之淡定地打了个呵欠,"说吧,月神他老人家要差使我做什么?"
"仙庭新一届的神仙考核近在眼前,如若这小湖神再没一个信徒,只怕是仙箓都保不住了!"紫衣女子自顾自地继续哀叹。
"这是要我帮她涨粉?"李绘之无奈地摊手,"但我们解心堂可不是做这个的呀,月神他老人家天天参禅打坐、戒语持斋,修那什么静字门,修糊涂了?"
"非也,非也。"女子抬起一侧的袖子轻拭眼角,稍作平复,转而神秘一笑,"这湖神深困梦魇,数十年间过得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即便是清醒了也只有片刻。您的解心堂以鬼手丹青、看心解梦著称,且需借您的神笔镜花一用,把她从那梦魇渊海解救出来——这便是月神大人亲自交代的事~"
交代罢了,那女子浅鞠一躬,便化作一缕紫雾缥缈而去,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