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寂静无人之时,羊肠街,犄角巷,解心堂。一紫衣女子坐卧在房檐上俯瞰着着小院内的的一切,她金玉簪花上坠着的花心绣球在夜风中轻轻摇摆,宛如飞檐翘角下系挂的风铃。
"大人,我不明白……"紫衣女子似与停歇在她指尖的一缕飞萤对话,"您为何不让我直接将她带走?"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她这么些年一直为何事所困么?"那飞萤轻笑一声。它发出的声音是如同月色一般清冷轻柔的男声。
"她的梦魇连我都无法进入……区区一支画笔就能破得了局?”
“神笔镜花,看梦解心,就连神仙的情感记忆也能看破一二,与她的水月和你的噬梦囊相比可不遑多让啊。”
“当真这么神奇的话,我倒要亲自瞧瞧……"紫衣女子冷冷地说道,"只是大人,必要之时我会亲自出手,还望大人勿要见怪。"
"唉,性子倔这一点,你们姐妹都一个样。"
语毕,那抹飞萤便轻轻地飘向了杳杳月色中。那紫衣女子低头继续看向院内,只见今夜的小院内是热闹异常,昨日领回的狸奴般大的幼兽呼噜噜熟睡一旁,而桃李二人则在一旁忙忙碌碌地张罗着文墨之事。
"别发愣,铺纸!跟紧些,研磨!"
"哎呀堂主,我一介习武之人,又非书童,您差使我做这些文房之事不甚合适吧?"
"正好、正好!我看你做文房之事比我还要熟络,听闻你们桃花寨里的高手个个文武俱全,心明眼灵,那些个擅长算术做账,心算如神的青年才俊也不在少数哩!"
"堂主,打住、打住!就算您夸得再好听,做不得就是做不得!”
任凭桃佑如何耗费口舌据理力争,该做的苦力一样不能少,不准讨价还价,李绘之说这是她解心堂的规矩之一。因为家里的要求桃佑对文房之事算得上是轻车熟路,她随便转悠几下墨条就磨好了墨,但心里始终咽不下这口气,旋即她就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墨条抛出了出去——
"呀,我的画册!"
李绘之见状赶紧把她的宝贝画册往怀里抱,那墨条则摔到了地砖上,溅起一片墨点。李绘之心疼得翻开画册看了又看,瞪大眼睛检查每一页——那画册上有十余页画纸上,绘制了上至仙庭下至民间的各路神仙肖像,并注有相应名号,此外,其中也不乏诸如人族、水族、兽人族、禽鸟族等不同种族人士的画像;而画册封面上则书着三个清秀灵巧的字——“绘神录”。
“仔细着点儿,这纸可是扶桑树浆做成的纸,这墨可是掺了白泽涎水的墨,精贵得很、精贵得很!”李绘之一边将画册重新铺在桌案上,一边对桃佑嚷嚷。
桃佑不作理会,她看那本画册看得出了神,暗自盘算起自己的事:这本小画册当真不简单,收录了百神众生……我要找的人会不会也在里面?自忖片刻,她问道:“堂主,你这册子里,有没有一个叫做桃……”
“停停停,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李绘之摊摊手说道,“但我说了,你那单延后,咱们得按规矩办事。”
无奈,桃佑只得把想问的话憋回肚子里。她抬头看了一眼这高墙深院下的四角天空,默默地为那个她要找的人祈祷:爷爷,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开工~"正说着李绘之举起了画笔,“待我去那湖神的记忆中勘探一番。”
"勘探?你打算怎么探?变成米粒般大小的小蚊虫钻到那幼兽的耳朵里?"
李绘之轻轻摇头,但见那笔尖沾墨,在画纸中央轻轻点下一个豆大的墨点。那抹墨点如同活了一般,像一粒种子似的生根发芽,逐渐长成一株饱满如珠的花苞。花苞怒放,层层轻薄的墨色花瓣全然舒展,便有万千思绪念想奔涌而出——或感动或温热的眷恋,或缠绵或怅然的痴念,还有诸多杂乱、模糊不清的旧梦残片。那汪从画纸中涌现的墨泉顺势漫过少女们的脚踝,遍及小院的每一处。
"你且在此守着,千万记住一个时辰到就要唤我出来,不然这些画墨就要水漫解心堂咯!"
不等桃佑回应,李绘之便向着花心位置的泉眼纵身一跃,慢慢地下潜到广阔无垠的梦魇渊海之中。说来也奇,这里的海水不似别处,它更像一条潺潺涓涓的小河,羞怯而温柔地摩挲着李绘之的周身。它的水光比倾泻而下的月光还要澄明清亮。
在盈盈水光中,李绘之恍惚看到了一片郊野,一个牧童,与一只“黑猫”。
不知是多少年前,最后一位信徒寿终正寝后,湖神便灵力尽失变回了“黑猫”。它到商户民居讨要施舍,被当作精怪妖邪撵出门外;它欲和墙缝里打洞的鼠鼠大战一场,倒被咬得浑身是伤;它到集市街坊间寻觅残羹,却被好事的顽童们扔石子儿追着打了好几条街。最后,狼狈不堪的湖神只好逃到荒郊野外,暗自在心里叹息,自己大概是天底下混得最惨的神仙了,绝对没有之一!
“唔,唔唔唔……”不知是何人哼哼唧唧。
湖神抬头,见到一个扎着朝天辫的狐耳少年鬼鬼祟祟地凑了过来,它见状赶忙要跑,却被敏捷的少年一手捉住尾巴,疼得它涕泗横流。
湖神以为又一番劫难找上门来,但那狐耳少年却傻笑着递来一个粒粒红润、颗颗饱满的大石榴。少年似不能言语,只能拿着石榴比划手脚,摆弄口舌,发出模糊不清的怪音。湖神大概猜出这个哑巴少年想要表达的是——
“这是我家刚摘的新鲜石榴,你也来尝尝吧?”
湖神接过石榴,饥饿与疲惫迫使它贪婪地享用着这份来之不易的美味。石榴粒儿下咽,果汁便在咽喉中炸开,甘美滋润,远胜仙庭蟾宫的玉露琼浆。
“哈哈哈……”那个少年看着“黑猫”风卷残云的吃相,笑出了声。命运剥夺了他的言语,却依旧为他保留了欢笑的能力。
“喵?”“黑猫”停下胡吃海塞,困惑地看向少年。
只见他折了一根枝条打扫一座古老高大的青石建筑,一一掸去上面覆盖的灰尘、鸟粪还有其他腌臜之物。少年比划着解释说,这是一座神龛,某一次放牧时下起了暴雨,还有好有这座神龛可以避雨;他觉得冥冥之中是神明保佑了他,自此他就定期来这里做做打扫。
“黑猫”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里如有万千波涛涌动,触电似的移开了目光。
少年修剪了最后遮挡神龛的枝杈杂草,那上面的镌刻字迹也才完全明晰起来——
梦泽湖神趾离。
“黑猫”本以为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因为无名之神的名字从来就不值得铭记,就连它自己都早已将这个名字忘记。没想到在今日,穿越了无尽的时间长河,这个名字又重新出现它的面前,沐浴在阳光之下。
而陪同它重拾起这个名字的人,是一个名叫阿竹的失语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