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那个名叫阿竹的小哑巴就经常出现在梦泽湖神的神龛附近。
“咚”、“咚咚”、“咚咚咚”,每次阿竹到访,他就会轻叩神龛三次。
“喵”,“喵喵”、“喵喵喵”——而趾离也会相应回应三次,这是他们两个互相约定的接头暗号。第一回“咚”代表着我来了,第二回“咚”是指今天我要打扫神龛,第三回“咚”表示我还带了石榴。确定四下无外人,足够安全,趾离就会从草木间跳出来与他相见。
折一枝树叶打扫完神龛后,阿竹将随身携带的新鲜大石榴递给了趾离。仅仅嗅着香味趾离就馋得不行,旋即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一口闷得下十几粒石榴。
阿竹像往常那样静静地看着它,微笑着从怀里取出一支翠绿如玉的笛子,欣然地吹奏了起来。笛音乘着清朗的和风飘洒向了整片牧野,惹得枝头的鸟雀驻足张望。笛音更是深深地飘进了趾离的心里,有此笛音相伴,趾离觉得这颗石榴品尝起来更是可口了。
奏罢笛子,阿竹比划着和趾离诉苦,他最近似乎摊上了不小的麻烦:有两个同村的孩子经常跟踪阿竹,偷听他吹笛子;被发现了那二人非但不知羞耻,反倒主动凑上来套近乎,说要和阿竹一起组建什么山野戏班唱响全村、称霸梦泽,如果阿竹不答应这两个人就一直纠缠阿竹。
趾离喵喵叫着询问阿竹,这两个孩子是不是他的朋友。
阿竹摇摇头。他表示自己不曾有过什么朋友,遭遇同龄人并非是什么好事,他很忌惮他们,因为那些孩子只会模仿与羞辱他。
趾离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口,那是上次被城中顽童扔石头所伤。趾离很能理解他的感受,凡人的孩童中潜伏着不少妖邪恶鬼,有的甚至比恶鬼还要凶残。但趾离想了想,不论对于人还是神,孤独真的太难熬了,在遇到阿竹之前的那段日子趾离一次也不想再经历。沉思片刻后,她这样告诉阿竹:为什么不试着交交朋友呢——就像她和阿竹这样。
阿竹总能很快理解它叫声背后的深意。他看向趾离,人与“猫”四目相对,透过那双石榴红的清澈眼睛,他的犹豫有所动摇。
又一次约定的时间,趾离窝在草丛里等待阿竹,太阳快要西沉下去也不见阿竹的人影,趾离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不知是不是饿得产生了幻觉,它的眼前忽然有一颗闪闪发光的剥了皮的红石榴,裸露的果实红润似玛瑙,弥漫着浓郁而醉人的香甜。趾离一个猛扑上去,石榴却长着翅膀飞走了,落入了一颗扎眼光头的血盆大口中。那颗光头贪婪地啃食着石榴,眼睛的余光瞥向趾离,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情。
“哎哟——!”光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趾离一口咬出他那只丰腴似猪蹄的手,继而一口接住顺势滑落的石榴,转身跳入稀稀疏疏的草木之中。
“阿竹,你这朋友咋还会咬人哪!”光头抱怨道,“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说好的声娇个小又黏人呢?”
光头的身后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阿竹和一个扎着双丫髻、穿着齐胸襦裙的羊角姑娘站在一旁偷笑。古旧得快被人遗忘的神龛周围即刻变得热闹起来。
“笨蛋牧歌,都是你自找的!”小姑娘俏皮地吐了吐舌,“谁让你抢人家的石榴啊!你在家里干了那么多碗饭,还没有吃饱啊?”
“我、我这不是想着有福同享嘛……”光头羞愧地抓了抓头,尽管那上面贫瘠得长不出一缕毛发,但他转眼看看自己被啃的“猪蹄”,委屈巴巴地看着阿竹说,“阿竹啊,把你朋友叫过来吧,戏弄了它是我不对……但它那一口伶牙俐齿下去也够我受的,这下咱们算是扯平了。”
阿竹来看神龛旁轻叩三下,“咚”、“咚咚”、“咚咚咚”,富有节奏和韵律。趾离闻声便一头钻入阿竹的怀中,迅速回到那个它觉得全天下最安全温暖的地方,一刻也不容耽搁。
“哎,怎么也不给我抱抱啊,那石榴可是我从阿竹家买的……”光头悲叹道,他的眼里尽是道不完说不尽的苦楚忧伤。
“好了好了,别叹气了,快来帮忙!”月衣揪了一下牧歌肥大的猪耳朵。
空旷的牧野染上夜色,夏风正凉,白天的暑气渐渐消散。三个孩子在神龛周围铺了一张草席,打上凉伞,刚好容得下他们三个。小姑娘从随身携带的竹篮里取出这个季节最鲜美的花果,把它们放到一块绣着花蝶的蚕丝手帕上,再装点上几朵刚摘的野花。趾离注意到那个小姑娘的披帛、下裙和随身挂着的香袋上绣着海棠牡丹、鸟雀蝴蝶,精细美艳,惟妙惟肖——她的衣着打扮比起粗衣麻布的阿竹和坦胸漏背、只套着一条短裤的牧歌要讲究许多。
“哎呀,总算是布置完了……”牧歌躺倒在凉伞下,扇着一把蒲扇,“快来快来,抓阄抓阄!”
“你这牧歌,一个人竟把我和阿竹的位置都占去了!”
“别在意这点儿细节啦月衣。”牧歌从地上随手抓了一个纸团,“你们不抓我先抓为敬,哟呵,我抓到了‘梦泽夜话’。”
趾离听得一头雾水,它不知道这几个孩子在搞什么神秘活动。阿竹往它毛绒绒的小爪子里塞过来一个纸团,用饱含笑意的眼神示意它打开。那里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字:梦泽夜话。阿竹说,他上次只带着这两个孩子来了梦泽湖畔一次,他们就爱上了这处清幽宝地,想把这里当作他们的秘密基地;为此他们还特地准备三种秘密活动——牧野歌宴,神龛掸尘,或是梦泽夜话,至于每一次要举办哪个活动,全凭拈阄决定。
月衣和阿竹打开各自的纸团,里面写的竟也是“梦泽夜话”。月衣略感一惊,一下子拆开了全部的纸团,不料每一张的内容完全一致,字迹丑得也出奇地一致,用月衣的话来说"丑得像是狗啃过一样”。
“是你捣的鬼对不对,笨蛋牧歌!”月衣气愤地揪住牧歌的一只耳朵。
“轻点儿,轻点儿啊姑奶奶!”牧歌挣开月衣的小手嚷嚷道,“那么迷人的夜晚,大家挤在一起讲讲各自的小秘密有啥不好?白天帮我爹我娘干农活就够累得了,暂时先不排练了,不排练了。”
月衣气得想再揪一揪牧歌的胖耳朵,但被阿竹制止了,毕竟为了偷懒牧歌也不是第一次耍这样的小聪明,二人只好接受现状。
三个孩子以最惬意悠闲的姿势各自躺在凉席上。趾离则蜷缩在阿竹的怀里取暖,那里是它的专属席位。
“既然是夜话,那今夜良宵咱们聊点啥儿好呢?”牧歌瞟了一眼阿竹,用想听八卦的语气地说道,“要不……从阿竹那儿开始讲起?”
“猪头牧歌你笨不笨哪,阿竹他不便说话!”月衣撅着小嘴气鼓鼓地说道。
“啊,对、对啊……”牧歌忽然想到了什么,欣然道,“那我来给个话题,大家说说各自的梦想吧?”
“梦想?”月衣掩嘴嬉笑道,“牧歌你猪头猪脑的,整日里除了睡就是吃,你,你还有梦想啊?”
“怎么就不能有了啊,臭丫头!我,我心里装了很美的梦想哩,我家的背篓箩筐全加起来也装不下!”
“喔~那你就说说看!”月衣不依不饶。
“我……我想……”牧歌憋得满面通红,舌头跟打结了一般,“我想和喜欢的妹子一起相知相守,然后幸幸福福地过一辈子!”说到末尾处,牧歌的语气却变得无比坚定。
“哟呵,你还有喜欢的妹子啊?”月衣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嘿,到你了,臭丫头!”牧歌愤愤地指着月衣道,“快说!要是敢扯谎,以后你家作坊需要的那些针线布料我就再也不帮你背了!”
“好!说就说!”月衣略带紧张地说道,“我、我的梦想是……把家里的纺织作坊开到城里,然后成为全城首屈一指的裁缝!”
说罢,牧歌与月衣将目光投向了怀抱着趾离的阿竹。趾离也高仰着"猫头"看向他,那双玛瑙似的红眸子里满是期待。阿竹的梦想会是什么呢,朝夕相伴那么多日,它还从没听他说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