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宴矜从医院出来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路边停了两辆车,他正要开门进去,被人叫住。
谢三巡靠在门边抽烟,没什么情绪地问他:“老爷子跟你说什么了?”
陈宴矜已经懒得和他虚与委蛇,“你自己去问。”
对方嗤笑一声,抬眼看过来,“拿到家产了说话就是硬气啊?你不演了?”
陈宴矜正弯腰拉开车门,闻言又直起身回视。
他突然有些想笑,“家产?”
区区一个谢家,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必要。
他说:“与其在这堵我,不如进去看看你爷爷还有没有气。”
谢三巡蹙眉。
陈宴矜饶有兴致地看他,慢悠悠补上后半句:“他看见心心念念的孙子,没准还能多活几天呢。”
有厚重云层遮住月亮。要下雨了,空气里涌上一阵压抑的潮湿。
像埋伏许久的毒蛇终于褪下温润的皮,张开獠牙。
他冷冷道:“老爷子跟你说了什么我不在乎,家产怎么分割我也不会管。但是你休想把主意打到谢君头上来。”
陈宴矜像是听见了什么很有趣的话,倒是抬了抬眉笑道:“父子情深啊。”
他现在已经完全懒得再演乖巧安顺的模样。
谢三巡熄了烟,突然挑眉问他:“你在陆春酒面前也这样?”
陈宴矜皱眉,他鲜少有这样的表情,“你离她远点。我警告你,她还有六个月高考。”
“那又怎么了。”谢三巡将烟头丢下,挑衅地看他,“你倒是很在乎她啊?”
他冷嗤道:“陈宴矜,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句话?你跟她很熟?”
陈宴矜神色淡淡,没回答这个问题。他声音冷漠:“与其过问我的私事,不如进去和你爷爷再说几句贴心话。”
他又微笑起来:“我看老人家身体越来越差,万一明天就见不到了呢?还是尽早准备后事吧。”
随后猛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像是压着火。
谢三巡攥紧手里的烟。
他靠在医院门上,抽了一支又一支。直到有人出来,告诉他老人家目前状况已经稳定,但身体仍然不容乐观,需要接去欧洲疗养。谢君已经在着手准备。
他低声说句知道了。
司机走过来,想要送他回家,他抬手拒绝,自己一个人走入夜色。
谢家的私人医院地处市中心。他没走大路,走了条弯弯绕绕的小巷子。
巷子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他走到灯下,下意识想掏出烟来,却发觉烟已经被抽完了。
无边夜色蔓延,他没了烟,思维又开始乱飘。
脑海里又浮现出陈宴矜似笑非笑的脸。
他怎么敢?
当场陈思锦和谢君复婚,家族里的人都不太待见这个姓陈的二少爷。是老爷子力排众议让他跟着几个老人了解家族事务,甚至隐隐有让他接手恒庭的意思。
老爷子真心待他,哪怕他不感激,至少也不应该无动于衷,落井下石。
看似在外风评极好,其实比他还冷漠无情。
这样冷血的人,能有什么真心。
不对,还是有的。
他突然又想起那几封偶然看到的情书。
在陈宴矜房间,被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厚叠,情书。
每一封都被胶水牢牢粘上,还喷洒了淡淡的香水,能看出写信的人极其用心。里面的信署名“报春”,内容有的长有的短,收信人却只有一个:
陆春酒。
他正是因此,才对这个女孩有印象。
谢三巡站在路灯下,心里恶意在蔓延。
陈宴矜得到了什么,就要失去什么。他不可能一辈子顺风顺水。
他不会让他如意的。
……
陆春酒一整天没吃饭,半夜被疼醒。她揉着胃,爬起床来认命地去找布洛芬,看一眼手机,已经是凌晨一点半,有人给她发了条短信。
是谢三巡,只有短短几个字:【睡了?】
信息发送时间是十二点整。
她抿了抿唇,没太报希望地回复:【胃疼,起来找药吃。】
她想他应该已经睡了。
谁知那头很快回复:【出来,带你去吃饭。】
出来?她一愣,打字:【你说出校?学校大门早就锁了,没法出。】
他说:【下楼,我有办法。】
陆春酒花十分钟换好衣服,摸黑下了楼。她第一次干这种事情,有些隐隐的兴奋。
楼下,谢三巡已经站在路灯下。
他单手插着兜,望着某处在发呆。
见她来了,他抬眼走过来,“想吃什么?”
他身上沾着初春夜晚的寒气。陆春酒闻到比往常更重的烟味,忍不住抬眼看他。
他心情不好,还要陪她去吃饭吗。
陆春酒想了想,“喝点粥?”
他点点头,“行。”
谢三巡走在前面,却不是往大门的方向走。陆春酒跟着他,走到学校围墙下。
这里的围墙很旧,也比别的地方要低。见他不动了,她敏锐察觉到他想干什么,于是愕然道:“你要爬墙出去?”
他悠悠看她一眼,“你很聪明啊。”
她张了张嘴,卡壳半天也说不出话。
谢三巡倒是很有行动力,他先是住墙面用力一蹬坐上墙头,再干脆利落地从墙上跳了下去,整个过程毫不拖泥带水。
她目瞪口呆,嘴角微抽,“要不还是算了,我突然又不想吃了……”
那头,谢三巡隔着墙和她喊话:“这里没监控,你不用怕。”
这是有没有监控的问题吗?
陆春酒闭了闭眼,决心舍命陪少爷。她学着刚刚他的样子用力一跳,双手用力,两只腿成功架在墙头上。
她慢慢挺直腰杆,往下看。
墙下,谢三巡像是在笑。
暗黄色路灯在他头顶,长久而枯萎地照射着,照亮他的眉眼。
陆春酒开始不合时宜地心跳加速。
他走到墙跟前,向她张开双臂,笑道:“下来,我接住你。”
她咽咽口水,“不用,我自己能行。”
对方站着没动,嘴角上扬,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她耳尖发烫,慢腾腾地探脚下去。
整个身体慢慢下移。
等到整个身体离开墙头,她倒吸一口气,下意识捂住头。熟悉的气味包裹住她,她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意识到两人现在的姿势,她开始脸红,头脑发晕。
他鼻尖抵着她的发顶,闻见一股淡淡的葡萄味。她居然连洗发水都是葡萄味。
谢三巡抱着她,没松手。
见她眼镜后那双眼睛水润润地望过来,他低笑一声:“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闭眼睛?”
陆春酒脸涨得通红,推开他。
指尖似乎还停留着女孩身体的触感。她太瘦了,整个人像羽毛一样轻轻落下,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接住她。
他摩挲两下,若无其事道:“走吧,带你去吃饭。”
陆春酒说:“就在学校跟前找一家吧,跑太远我不认识路。”
他看着她轻笑:“年级第一居然还是个路痴?”
她也笑笑,没回答。
凌晨一点半跟着一个男性到处乱跑,她还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到这种地步。
凌晨一点半,街道上黑黢黢的,店铺都关了门。也不知道谢三巡怎么找的,竟然真的在学校旁边的巷子里找到一家没关门的早餐店。
老板这个点已经在准备材料,见他们来了又惊又喜地搬来凳子让他们坐下。
滨江有很多这样的小巷子,水渠里流水潺潺,仿佛与世隔绝,青砖绿瓦中透出水乡的烟火气。
有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家走过来,还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商家点了灯,借着灯火,陆春酒打量着这处小小天地,觉得新奇。
谢三巡看她神色,“没来过?”
她嗯一声,“我不是滨江本地人。”
那个男人死之后,奶奶担心她,将她和母亲接来滨江扶养。
上高中后,她只去过滨江的CBD区打零工,倒是没怎么见过滨江的小巷子。
老板很快煮好粥,和土豆饼一起端上来。谢三巡拆了套一次性筷子递给她,“有点烫,慢点吃。”
她抿了一口粥,觉得还好。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你不吃?”
他撑着下巴,懒懒看她:“我看着你吃就行。”
陆春酒脸微红,低头喝粥。
热气蒸腾上来,她将眼镜取下放在桌子上。谢三巡看她吃得腮帮鼓鼓,有些突然想笑。
他的眼神透过蒸汽,似乎有些迷离不清,“陆春酒同学,你就不好奇我那天给你打电话说了什么?”
她顺着他的意思往下接,“你说什么了?”
他哼笑:“年级第一,你这么聪明,你猜猜看。”
气氛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
她咬下一口土豆饼,含糊不清道:“我只记得你说什么大冒险。”
“半夜凌晨给女孩打电话,你说这个大冒险能是什么内容?”他挑眉,“你猜,猜不出我再告诉你。”
她莫名紧张,谨慎地不上他的套,“我的智商不是用在这个地方的。”
谢三巡笑。
他看着她三两口把饼吃完,去解决剩下的粥,才慢悠悠道:“那群人让我找到最新添加的异性,给她打电话说晚安。”
那也没什么嘛。
陆春酒肩膀松垮下来。
“我不只说了这个。”他盯着她,不肯错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我问你,陆春酒,你要不要和我谈恋爱?”
她噎住,不可置信地看他。
下一秒她猛地咳嗽起来。谢三巡走过来想替她拍拍背,被她伸手拂开。
她眼眶里已经涌出生理泪水,匆忙往其他方向指,“你先坐下,你离我远点。”
他觉得好笑:“至于么?”
于是复坐下来,看着她猛灌几口粥才止住咳。
陆春酒满脸通红地转过头来。
她很容易脸红,每一次,他都将她的赧然一览无余。
他看着她又低下头去,绞住手指。
滨江的凌晨很安静,僻静小巷里,只有潺潺流水声。
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涌入脑海。
他站在垃圾桶旁边,把那些女孩的情书悉数扔掉;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混不吝地叼着烟笑,旁边人在起哄别的女孩和他的名字;他站在楼道里,柔声去哄女朋友,转眼过了几天又和她分手……
他对她的无声撩拨,此前也会对其他女孩使过。
她不算特别,对他而言更没有吸引力。
也许他只是刚和女朋友分手,不适应这段空窗期。
而她这个时候恰好出现。
又被他看出那份心思。
清晨的冷风吹过来。
陆春酒慢慢抬起头,脸上的红晕已经消退。
谢三巡眉心一跳。
她再不闪躲他的目光,而是直直看过来,眼睛很亮很大,“谢三巡,你喜欢我吗?”
她说:“如果你真的喜欢我,我就会喜欢你。”
反之。如果你没有那么喜欢我。
而是纯粹为了玩玩,觉得有乐子,觉得和一个学习极好的女孩谈恋爱很新奇。
那她不会奉陪。
清晨的寂静之中,响起几声鸟叫。
谢三巡没说话。
他应该说喜欢的。
陆春酒喜欢他,几乎是第一次见到她他就看出来了。
她的眼神那么欢喜雀跃,是这个年龄女生们面对心上人藏不住的喜欢。
可是她现在又这么冷静。
语气也平淡自然,看不出有失控的迹象。
他看着她起身,向老板告别,随后转过头来跟他说:“你好好想想,不要让自己后悔。”
他没有拦,她转身走了。
他坐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掠过暗黄灯光,浸入黑夜里消失不见。
凌晨的寒意又涌上来包裹住他。
良久,他掏出烟点燃。
吞云吐雾,目眩神迷。
不要让自己后悔?
他从来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