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

    鹊上枝头。入了二月,春意正浓,校园里各处都生出盎然绿意。教室里暖洋洋一片,陆春酒叼着棒棒糖,在写卷子。

    距离和谢三巡莫名其妙成为男女朋友已经过了四天。大少爷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连着好几天没出现在学校,给她发的短信也只有寥寥数语:【这周不来学校。】

    她觉得他是完全没把她当女朋友,于是也没关心他为什么不来,回了个【已阅】过去。

    正对着题思索,程欣怡突然捅她胳膊,“你看窗外,快看!”她顺着望过去,楼下,樱桃树下有一对男生女生紧紧抱在一起。

    她无语:“你眼神真好。”

    程欣怡显然很激动,听不进她的话,“你看人家小情侣,就是要这么腻腻歪歪地黏在一起呀……”

    陆春酒盯着看了会,说:“是吗?”

    原来情侣是这么相处的?

    程欣怡笑眯眯看她:“人家这才叫人生呢,像我们就是校园文npc啦。”

    她一顿,“不对,我是npc你不是,你是年级第一,妥妥的大女主。”

    陆春酒:“……”

    她无语道:“你写语文作文要有这个创造性就好了。”

    盯了会窗外,她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你的小情侣要有麻烦了。”

    程欣怡猛地转头。樱桃树下,大腹便便的教导主任身穿蓝色条纹衬衫,脚踩牛皮拖鞋,手拿包浆水杯,正怒气冲冲地朝浑然不觉的小情侣走去。

    小情侣正深情对望,突然被怒喝一句,吓得差点魂不附体。

    她悲哀道:“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陆春酒毫无同理心地笑出了声。

    早上就这么枯燥乏味地过去。放学后,程欣怡半拖半拽地将她拉到食堂,督促她吃饭。

    自从上次知道她请假出去是因为急性肠胃炎后,程欣怡就妈妈属性大爆发,非要和她一起吃饭才安心。

    她拗不过她,只好点了杯皮蛋瘦肉粥。程欣怡坐她对面,不时给她碗里夹肉,还温柔地注视她让她多吃点。

    这样的同桌看起来太陌生。陆春酒浑身一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两人吃着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程欣怡一边嚼嘴里的菜一边问她:“你喜欢吃什么菜?讨厌什么菜?”

    她不置可否:“都行。”

    对方不依不饶:“苦瓜?茄子?蘑菇?”

    陆春酒:“只要不辣就行。”

    程欣怡狐疑:“你是真的一点辣都吃不了?”

    陆春酒正把粥里的姜丝挑出去,闻言看对方一眼:“我高一的时候,在我们学校食堂二楼点了一份辣炒肉饭。”

    “那个阿姨明明告诉我不辣,可是我吃到一半就被辣哭了,根本没敢吃完。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敢试带辣的饭了。”

    程欣怡听得咋舌,又笑到捧腹。她和她做了三年朋友,就没见过她哭,实在想象不出来陆春酒被辣哭是什么样子。

    那画面一定很戏剧。

    她惋惜:“真的没有喜欢吃的菜啊?我还想着以后学给你做呢。”

    陆春酒耸肩。“要让你失望了,我没什么喜欢的,都一样。”

    她这个人物欲很低。

    可以喜欢任何一个东西,也可以讨厌任何一个东西。没有什么欲望,也没有什么喜好。哪怕喜欢哪样东西,也大多是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喜欢一个东西才将它选出。

    她的喜欢其实也就那么浅薄。

    吃完饭回到宿舍,她想了想,掏出压在枕头下的老年机,给谢三巡发消息:【吃午饭没有?】

    既然黏黏糊糊是小情侣是常态,那她也应该多关心关心他。

    他很快发来信息:【吃了,下午回。】

    陆春酒本以为话题就此终结,就要合眼睡觉,对方又发来消息:【喜欢蓝玫瑰还是红玫瑰?】

    他要送她花?她心头一阵高兴,虽然不大喜欢玫瑰,于是打字:【哪个更贵?】

    对方发过来一个问号。

    【?】

    【蓝玫瑰。】

    她立刻回复:【那我要红的。】

    对方没有立即回复,大概是被她的清奇脑回路打得猝不及防,过了三分钟才道:【我不缺这点钱。】

    她回复:【我知道,我只是单纯喜欢红玫瑰。】

    其实也没有。红色热烈奔放,蓝色沉郁静默,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没有高下之分。作为同一商品的两种款式,她都不置可否。

    【那你问价格?】

    【想了解一下行情嘛。】

    大抵是被无语到,他彻底不回了。

    陆春酒闭眼,很快坠入梦乡。

    再睁眼,浑浑噩噩地去上英语课。一连两节英语课,她没有任何顾虑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下,继续睡。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

    再睁眼,却是被浓郁花香熏醒。上下眼皮还耷拉着,听见那人懒散的语调在头顶响起:“女朋友,睡傻了?”

    她猛地清醒过来。

    面前是一大束红玫瑰,花瓣沾着露水,鲜艳夺目。她因这样亮眼的颜色而心脏一颤,视线慢慢上移,看见他锋利鲜明的眉眼,嘴角微微上钩,仿佛是在笑。

    看见她呆愣的表情,谢三巡笑一声:“几天不见,把我忘了?”

    陆春酒转头,才发现教室已经空了。原来这节是体育课。她回头看他,“你来啦?”

    他嗯一声,在她前面坐下。

    玫瑰花鲜艳娇嫩,她伸手接过,捧在怀里,略有些惊喜。谢三巡看她:“有没有人送过你花?”

    她一顿,“有。”

    “什么花?”

    “报春花。”

    每年她生日,都会有人将一支淡紫色报春花和贺卡放在她桌上。

    报春花既不明艳也不出名,顶多算得上可爱,不像是男生会送给女孩的花。

    贺卡上也只写了祝你天天开心。

    她觉得大概是哪位女同学送她的。

    谢三巡意味不明地挑一挑眉。

    看她这样,是完全不知道送报春花是什么意思。

    他慢悠悠喔了一声:“看来第一束玫瑰是我送的。”

    陆春酒笑:“对。”

    下一秒,他拿出一个磨砂瓶子放在她桌面上。

    她莫名:“这是什么?”

    他说:“香水。”

    陆春酒觑他神色,将那瓶香水拆开,在鼻尖闻了闻,“葡萄味的?”她惊讶,“世上居然还有葡萄味的香水?”

    他眼皮微掀:“你不是喜欢?”

    他又误会了。她不是喜欢葡萄味,她只是吃习惯了而已。陆春酒没说什么,只说:“谢谢呀。”

    她转移话题:“你脸上怎么了?”

    刚刚看到他她就发觉,他往日干净的脸上多了几道乌青淤痕。

    谢三巡没想瞒她,嗤了一声:“疯狗咬的。”

    陆春酒莫名:“疯狗?”

    他嗯一声。

    说疯狗都是抬举他了,疯成那样,像个男鬼。

    抓着他衣领往水泥地上砸时,他毫不怀疑对方有一瞬间是真的想弄死他。

    陆春酒微微挑眉。他和人打架了?“是我去医院找你的那天晚上吗?”

    他没回答,避重就轻:“早就好的差不多了。”

    见他不想说,她也没再问。

    两人东扯西扯了一阵,谢三巡终于说出来意,“明天要不要和我出去玩?带你见见人。”

    今天是周六,明天单休一天。她托腮思考一会,“哪些人,你的朋友吗?”

    “男女都有,梁邵也在。”

    她点点头,应下来。

    ……

    第二天很快到来。

    三周一次的单休,舍友们都趁此机会回家了。陆春酒在衣柜里挑拣半天,最终挑出一条纯白色棉质连衣裙。

    很简单保守的款式。从两年前买到现在,她没怎么穿过这条裙子。这几天气温也渐渐上来了,穿这个刚刚好。

    裙子有些短了,刚刚过小腿。

    她想了想,又换了双黑白色板鞋。

    对着镜子看了看,无端想起别人对她的评价:不大好相处的乖乖女学霸。

    谢三巡送她的那束玫瑰花就放在桌面上,旁边放着香水。她看了一眼,扬起笑容,转身下楼。

    校门口,香樟树下,谢三巡靠在车边。

    他穿了一身简单的黑t黑裤,神情懒散地随意靠着车门抽烟,看见她的装束挑了挑眉。

    倒是有些惊讶的神情。

    陆春酒在他面前站定,抿唇问他:“好看吗?”

    他取了烟夹在指尖,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一遍,“挺符合你气质,衬得我像个带你误入歧途的小混混。”

    她想笑:“没有啊。”

    哪有这样说自己的。

    上了车,车里在放首曲调激昂的纯音乐。陆春酒坐在副驾驶,正要伸手扣安全带,谢三巡侧身过来替她扣上。

    完事了也撑着没动,她抬眼,正对上他浅色的眼睛。

    他看着她,“香水怎么不用?”

    她摇头,“味道太甜太浓了。”

    谢三巡笑:“叶公好龙。”

    陆春酒心里猛地一跳。

    所幸他好像只是随口一说,又坐了回去。回归正常距离,陆春酒缓缓呼出一口气:“你要带我去哪?”

    他叼着烟:“我家。”

    “……不是要去酒吧?”

    “现在这个点去什么酒吧。”他侧脸过来,戏谑地看她:“女朋友,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她慢慢弯眼睛:“我知道,我相信你。”

    “信我?我又不是什么好人。”他伸手将烟按灭,盯着前面,“万一把你拐去山里卖了。”

    ……这人真是脑回路清奇。明明刚刚让她别怕的是他,现在恐吓她的也是他。

    陆春酒盯着他的侧脸:“那你会吗?”

    她淡淡笑着,又问一遍:“谢三巡,你会怎么对我呢?”

    一阵沉默。

    陆春酒哼着歌,将车窗降下些许,散去烟味。

    车被停在,身前突然传来一阵热气。

    她转眼。

    谢三巡胳膊撑在方向盘上,眯着眼倾身过来,没太大表情地看她:“陆春酒。”

    她嗯一声,尾音上扬。

    仿佛攻守易形。

    激烈的电子音还在继续。

    他说:“你这姑娘怎么还有两幅面孔?骗我好玩吗?”

    神情半笑不笑的,教人看不出脾气。

    陆春酒有些想笑,她不偏不倚和他对视,“没有骗你呀。”

    她轻轻说:“我喜欢你,这是真的呀。”

    随后眨眨眼睛,指指泛上绯红色的脸颊,“这也是真的呀。”

    至于有几分真,这谁说得准呢。

    谢三巡嗤一声。

    他之前就觉得,梁邵对陆春酒的乖乖女评价实在有些不对。

    谁家乖乖女喜欢一天到晚趴在桌子上睡觉,半夜和人翻墙出校?

    只是大家看到她太过耀眼的成绩,下意识这么以为而已。

    他想:自己那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弟弟,知不知道她是这样的人?

    又或许他早就知道。

    从这两个人身上,他感受到同样深不可测的阴潮感,仿佛永远被一层雾气包围。

    他猜不透这样的人。

    骨子里都是冷的,实在令人不喜。

    他直起身,想和她拉开距离。

    下一秒,陆春酒托起他的下巴,“你是不是因为我和人打架了?”

    眼神担忧,不似作假。

    话题被她不动声色地跳过。

    谢三巡眸色淡淡,嗯了一声。

    她微微蹙眉:“我好心疼。”

    葱白指尖拂过那几处淤痕,“谢三巡,你长得这么好看,要爱惜自己的脸。”

    却也不关心和谁打,为什么打。

    谢三巡突然有些想笑。他招惹了一条极会善于伪装的蛇。

    他想问:我和陈宴矜,哪张脸更讨你喜欢?

    下一秒,毫无预料地,她捧着他的脸吹了吹。

    她低声问:“还疼吗?”

    女孩清淡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肌肉陡然绷紧。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他看不穿她。

    面前这个女孩,要么是纯白的一张纸,要么就是更高端的猎人。

    他突然说:“陆春酒,接吻吗。”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香樟树枝桠微颤,绿叶轻摇。起风了。

    春天提着裙子在树梢间轻轻拂过。

    她颤抖着睫毛,眸光潋滟地看他。

    脸颊红成苹果,像未尝情事懵懵懂懂的白兔:“在这吗?”

    他盯着她的唇瓣,没说话。

    湿热春意涌动,她揪着裙摆,赧然转头。

    看不透。完完全全看不透,哪一句是真是假。

    他觉得烦躁,仿佛有些事脱离掌控。

    坐回主驾驶,又点燃一支烟。

    最终只淡声道:“第二次。”

    一路无言。

    抵达市中心某一栋建筑的楼上停车场,他下车,问她:“要不要和我一起下去?”

    她摇头,“我就在这等你。”

    附近停满了五花八门的车,颜色花花绿绿,纯黑色的倒是很少,她下来的那辆是其中之一。车标各不相同,找不见一个认识的,只能看见大多都顶着滨江A牌的连号车牌。

    屋顶上罩着玻璃,旁边是处小花园,加湿器开着,几乎一进来就感到股潮意。四周种满了不知名的蓝色花和灌木,还蓄了一方水池。她好奇地走过去,看见水池镶了晶莹剔透的边,也不知是水晶还是玻璃,平静的水面下游着几条鱼,鱼尾透着美丽的蓝粉色。

    真是钱多得没处花。

    小花园里摆着桌椅,她在藤椅上坐下。桌子上放着一张照片,里面是谢三巡揽着个女孩,笑得恣意又张狂。两个人脸庞稚嫩,像初中。

    女孩也穿着条白裙子,是她没见过的面容。

    怪不得今天谢三巡拿那样的眼神看她。

    她心里唏嘘一声,不再去看那边,转而欣赏起城市的灯火。

    现在是大白天,这栋楼不算高,四周能见的唯有遮天蔽日的深蓝色玻璃大厦,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光彩。

    透过玻璃,她看到有人坐在办公桌前打电话,忙忙碌碌。这栋楼地处滨江CBD区,三栋参天高楼和电视塔是此处地标。

    芸芸众生也许穷极一生都在围绕着这几栋楼打转,有的人却生来就在罗马。

    陆春酒看了一会,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

    白天的CBD远不如夜晚漂亮,她喜新厌旧,一瞬间的震撼过后,才发现其实也就那样。

    不知道谢三巡什么时候回来。她半眯住眼,又开始打盹。

    再醒来,是谢三巡在打电话。

    他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在和那头的人说话:“……回来了就回来了,谁欠着她了?谈个恋爱我还必须避着她?”

    他说:“我们俩谁都不欠谁的。”

    挂了电话,他转头,对上她的视线,“醒了?”

    无意深究照片和这通电话,谢三巡也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两人默契地对这类话题避而不谈。

    她点头。他扔过来一个头盔,“戴上。”

    头盔是粉红色的,死亡芭比粉。陆春酒无语凝噎了一会,终究是戴上头盔,跟着他上了另一辆跑车。

    他帮她系上安全带,看她一眼,“男朋友带你兜风去。”

    陆春酒对富家少爷精彩的私生活已经见怪不怪,却还是用力点了点头,眼神微亮。

    谢三巡放了首激昂的重金属音乐。

    二十分钟,很快到达目的地山脚。

    她出了车门,仰望山顶。这座山大抵一百来米高,只有一条盘山公路蜿蜒而上,山顶宽阔一片,被改造成了停车场。

    她站在车边,白色裙摆随风飘扬,很是惹眼。不断有视线向她看来。打探或轻蔑,总之不算善意。陆春酒恍若未觉,回望过去。

    那群人中有人挑眉。

    有几个同谢三巡交好的,现下就过来和他勾肩搭背,顺带着扫上她几眼。

    一番闲聊下来,有人笑道:“怎么这回带了个妹妹过来?”

    谢三巡叼着烟淡淡看她一眼:“女朋友,带她来玩玩。”

    这就是承认她身份的意思了。

    她今天穿着最简单的白裙子,身形纤细单薄,和此前那几任相去甚远。那群人打趣他:“谢少变口味了,喜欢清纯款了?”

    这姑娘往好里说是清纯款,往差里说就是纯种学生妹。身材干瘪无趣,脸倒是很漂亮,却带了个那么厚的眼镜。

    看着实在不像他喜欢的款。

    谢三巡被他们围在中间,只是浅淡勾着嘴角,并未回应。

    余光里,陆春酒一直没出声,微抿着唇,脸色平静又安然,只是有些苍白。

    他突然觉得无趣。

    大抵她真的只是一个太过聪明的好好学生。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疑心太重。

    众人退去后,他靠近她,看见她仰起脸,神色有些委屈。眼睛倒是一如既往地漂亮,却不如以往闪烁。

    如果她真的在骗他,那未免演技太过高超。

    谢三巡勾唇一笑,伸手揉乱她的头发。

    他说:“拿到第一,我给你个愿望。”

    就算她真的戴着一层厚厚的假面,骗过了所有人,也没关系。

    她给他的是真情或假意,都不重要。

    只要能给陈宴矜不好受,这个女朋友就发挥了最大价值。

    自始至终,他也没有把她当过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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