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人人尽说江南好,朗铮亦觉如此。
一早拜别阿姊,心下本有些许怅然。好在崇越、止戈、紫胧三位姐姐争相护送,四人一同乘舟前往临川,一路上说说笑笑,不至于乏味。
“最是江南好时节,”崇越笑语嫣然,“我为诸位妹妹弹奏一曲,如何?”
“能听崇越姐姐一曲,便是做鬼也甘心!”紫胧打趣。
崇越轻弹她的额头,笑道:“真是油嘴滑舌。”
“不知姐姐今日奏哪首曲子?”止戈问。
崇越思忖几秒:“便弹一首《江南春》,如何?”
朗铮立于船头,静听琴音悠扬,顿觉心境空明。一曲终了,众人皆沉醉其中,许久才缓过神来。
“崇越姐姐琴技了得,令人折服。”朗铮叹服,“不知姐姐师承何处?”
紫胧一凛,欲转开话题,崇越却道:“无妨,朗铮是自家姐妹。”
“此事说来话长,我慢慢说与你听。”她垂下眼睛轻抚琴身,“此琴名为‘陌上清霜’,是霍先生赠我的。”
十年前的秋日。
丰京西市的小贩们议论纷纷,原是柳员外的夫人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你们可不知道哇,这柳夫人当年生头胎的时候伤了身,不知瞧了多少大夫,都说怀不上啦!”卖豆腐的年奶奶悄悄告诉众人。
卖家禽的李大姐也说:“可不是呢,前些年他家小厮三天两头来我这儿买鸡鸭买鸽子,说是夫人要大补。”
“那是怎么又能怀了?”有人提问。
年奶奶眼珠一转:“去年冬天,这柳家来人了。”
新来的小贩好奇:“谁?”
年奶奶:“便是那从江南而来的霍慎,他呀,神得很呢。”
话题中心的人容颜俊朗,身材颀长,身着一袭水色衣衫,彼时正在柳府中教一个十岁上下的女孩弹琴:“指法固然重要,亦要注入真情。”
“霍先生,老爷请您去正堂一叙。”柳员外身边的小厮牧水来请。
霍慎颔首:“知道了,我随后就去。”
“学生告退。”女孩见状,起身告辞。
霍慎应允,走进内室换了一身墨色外袍,便去了柳府正堂。
堂中并未燃香,空气却因婴孩的存在而充斥着一股奶味。
“多亏了霍先生神医妙手,柳某与夫人才能喜得麟儿。”柳员外感喟不已。
霍慎微笑:“神医之名霍某不敢当,员外郎命中有子,霍某来的时机凑巧而已。”
“这便是我柳家与霍先生的缘分。”柳员外笑道,招呼奶妈将婴孩抱至霍慎面前,“此乃吾儿麟之,之后还请先生教导。”
“多谢员外郎信任。”霍慎面不改色,“霍某只会弹琴,多的怕是也教不了什么了。”
“衔麟能得先生教导,是我柳家之幸。”柳员外并不介意,摆摆手让奶妈退下,依旧笑言,“我与夫人在堂侧设宴,还请霍先生赏脸。”
霍慎行礼:“员外郎盛情,在下不敢推辞。”
洁身、焚香、宽衣,琴艺既成,六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当初懵懂的女孩已长成身姿窈窕的少女。
柳衔麟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正欲叩响琴室的门。琴声忽起,面容清俊的男人一袭白衣宽袍,乌发如瀑,并未戴冠。
柳衔麟透过微启的房门静观,于清亮的琴音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此曲先生曾教过她,其名为《江南春》,讲的是一对有情人春日在江南泛舟,途中遭遇大雨,依旧不改其乐的故事。只是不知为何,先生的琴音有些忧伤。怔忡间,一曲终了。霍慎听到屋外的动静,打开门,正对上她的眼睛: “衔麟?”
柳衔麟回过神,放下食盒匆匆行了一个礼,便慌乱地跑开了。
深夜,柳宅后院一派宁静祥和,柳衔麟却辗转难眠。她点亮灯盏,铺开纸张,画下心中所想。
她从未离开过丰京,走过最远的路也只是随母亲去京郊的佛寺祈福。江南究竟是怎样的,她并未见过。在先生口中,江南风景美不胜收,胜过丰京百倍。
她相信先生不会骗她,在这个家里,只有他正视她,将她视作完整的人而非谁的附庸。
她之所求,不过与他同去江南泛舟,一起切磋琴艺。
日日习琴,柳衔麟将爱慕藏于心底,注入琴声中,她知道,有朝一日先生定能听懂。
又是一年冬日,初雪比往年来得都早。
柳衔麟弹下最后一个音,琴室重新归于沉寂。
霍慎睁开眼,眸光微动:“琴声含情,长进极快,定是下了苦功。”
“多谢师父。”柳衔麟欠身将琴收好,抬眼看他,眼中万般不舍,“若无他事,学生便退下了。”
“衔麟,”霍慎叫住她,“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柳衔麟不明所以,退至一旁等候。
霍慎从内室中取出一张成色极佳的琴,置于案上:“此琴名为‘陌上清霜’,世间仅此一张。此后便归你了。”
柳衔麟虽未真正见过传世古琴,却见这琴木料昂贵,雕琢讲究,便知造价不菲,急忙推辞:“学生愚钝,配不上这么好的琴。”
“我给你,自是你配得的。”霍慎道,“你琴艺已成,我的使命亦已达成,也算不负你父亲的嘱托。”
柳衔麟怔怔地看着他,霍慎垂着眼,并不看她:“离家六年,我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我不要这琴。”柳衔麟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先生若是走了,我抚琴给谁听呢?”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相聚离别本是常事。”霍慎抬眼,神色如常,“衔麟,你要习惯。”
柳衔麟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心脏抽痛,被悲伤席卷。他怎么能一点也不留恋?
人冲动时,礼数、教养往往抛之脑后。柳衔麟紧紧环住霍慎的腰,逼问他:“霍慎,你的心中当真没有我吗?”
霍慎并未挣开她,任凭她死死地困住自己。
长久的沉默中,柳衔麟的心骤然沉没。她松开手,失神地跪在地上:“学生僭越,请先生责罚。”
“起来吧。”霍慎语调平静,目光却看向窗外,“我们是师徒,也只能是师徒。”
霍慎离开的那天,大雪掩盖了他的踪迹。
柳衔麟不顾一切地追出门去,却只看到一片茫然的白。回到柳府正堂时,柳员外黑着脸,将那张画着她全部希冀的画揉成团,掷在她脸上:“不知廉耻!”
一旁的丫鬟菱叶心虚地别过脸去,柳衔麟惨笑着,明白了她的背叛。
柳员外气得直揉太阳穴:“我道霍慎为何突然要走,原是你这个没脸没皮的纠缠不清,逼得他宁愿冒着大雪也要离开。”
“父亲,女儿是真心爱慕霍先生。”柳衔麟跪在地上,重重磕头,“求父亲允准女儿去找他。”
“后来,我被父亲行家法,关进了柴房,整整三日未进油盐,几近饿死。”崇越轻叹一口气,“菱叶良心未泯,自愧于出卖我,在深夜将我放走,并将‘陌上清霜’一并送上了离城的马车。我猜霍先生会回到江南,便一路南下,来到他的故乡莲定城。”
“之后的事情,我们也多多少少知道些。”紫胧道,“崇越姐姐险些被青楼的老鸨捉走,多亏阿姊将她救下,带回了宿蝶山庄。”
“那时的宿蝶山庄,人丁稀少,却像一个真正的家。”崇越的眼里闪烁着泪光,“庄中都是阿姊救下的姐妹,彼此扶持,互相帮衬。阿姊待我们极好,还教会我们武艺,这才有了今日另其他门派闻风丧胆的‘八千女鬼’。”
“原是如此。”朗铮动容,“‘崇越’便是姐姐后来的新名字吧?”
崇越颔首:“此名是阿姊给我取的,她和我说,丰京与宿蝶山相隔千里,我已越过了崇山峻岭,往后只有坦途,崇越便取自此意。”
朗铮好奇: “自姐姐入宿蝶山,可曾再见到那位霍先生?”
“不曾。”崇越怅然,“不过我已然释怀,如今心中所想,只有守好宿蝶山庄。”
四人相视一笑,江面宽阔,途径之处桃花盛开。
“春日江南,正是极美的。”止戈微笑着,“想当年在西北大漠,哪有这样好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