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辆维多利亚式四轮马车摇摇晃晃向圣母颂歌大教堂驶去，车上坐着四个人，分别是玛德琳娜·拉图尔杜女男爵、夏洛特·卡文迪许太太，枪侠埃尔柏塔·阿本德罗特，和阿涅丝·蒙莫朗西小姐。
其中，玛德琳娜与卡文迪许太太正热切地聊着天，涅卡不时加入她们的讨论。枪侠阿本德罗特坐在卡文迪许太太的身边，有时忧郁的望着窗外，有时又微笑着看向她们。
卡文迪许太太是埃尔柏塔教母的女儿。她三十五岁，有些胖，戴着一顶丝绒质地的遮阳帽，除她之外的三个女人都身着便装，只有太太穿着长裙。
“您女儿呢？”女男爵问。
“留在家里。”太太呵呵笑，“今天不适合带上小姑娘。阿涅茜，你说对不对？”
涅卡心想：不带小孩儿是很对的，因为她们要去潜鸟湖打水鸟。女男爵很会使枪，她小时候受过射击训练，父亲曾希望她成为一位枪侠，可是她选择了成为一位淑女。埃尔柏塔更不用说，她在钟塔受训时就以百发百中而出名。
涅卡碰过枪，仅仅是碰过而已。她不打算开枪，但是，如果枪侠想看，她会开的。
“枪侠，您在休假？”女男爵问。
“我在休长假，小姐。”
“别这么生分，”卡文迪许太太说，“叫她艾莉就行。我和妈妈都叫她艾莉。”
枪侠虚弱地一笑。她真漂亮，像十年前那样漂亮。她今天用缎带扎了一个漂亮的低马尾，那头红发逐年变深，如今已经变成了棕红色，如同琥珀一般温暖。涅卡深深记下这一幕，哪怕她已经七八十岁，失去了辨别美的能力，只要回忆起今天的枪侠，世界又会重新焕发光彩。
“你今天话真少。”卡文迪许太太幽幽看了眼枪侠，又转向女男爵，“艾莉不愿意出门，我让她非来不可。我告诉她，拉图尔杜男爵想和她比试枪法，她是听到这点才来了兴致……”
马车的窗帘是深绿色的，内部的沙发是红丝绒材质，把手和窗框都镀了金，它缓缓驶过钻石大道，穿过皇后区，秋光被车轮碾在身后。涅卡克制住自己往外看的冲动，她从前只搭共乘马车，习惯待在上层。
“那些人在做什么？”太太好奇地看着街边。
涅卡看向窗外。人们在街边围成一圈，中央是一个打赤膊的高大男人，身上的肌肉结实地鼓起来，他把一根铁链环过胸口，密密匝匝地绕了几圈，首尾用一根一指粗的U形铁环连接。他微微蹲下，紧握双拳，两臂向内弯曲，深吸一口气，胸口鼓出蝴蝶的形状，脸颊涨红，面目狰狞。
砰一声，铁链被震飞出去，消失无踪。男人得意地站起来，周围的人向他喝彩。
啊，是做马戏的人。涅卡心想，她可有许多事情值得向同行者们吹嘘，因为她从前与马戏团的女孩们很熟络。她上次听到她们的消息，是那些女孩儿们逐渐爱上了男人，不再做妖精。一些女孩儿像窃贼一样落荒而逃，一些则有体面的告别——我要走了，我得去找个珍惜我的人，和他住在一起。最终只剩下一个人，就是那个从吉卜赛人手中赢来猴子，曾经发誓再也不要做苦工的女孩。
据说，最漂亮的那个女孩给一个商人做了情人，她得到一大笔钱，想要回馈给昔日的伙伴。女孩们接受了她的赠礼，只有贼头不愿要。逐渐地，伙伴们分崩离析，她们再去长椅边搜刮醉汉的钱财时，别的小偷会合力来驱赶她们，她们失去了进少年感化院的特权，再被条子捉住，只会被判刑入狱。涅卡不知该不该笑。有时候，她并不是个刻薄的人。
这个时候，她看见了男人的助手上场，那助手做小丑打扮，佝偻着背，背影看起来竟然有点像那个贼头——她过去的朋友。涅卡瞪大眼睛，扒着窗户往外看。
小丑转过身，捧着帽子，在围观的人群前鞠躬。零零碎碎的几颗铜星落进她的帽子里。
“阿涅茜，怎么了？”女男爵关切地问。
马戏团被抛在身后，马车中安静下来。涅卡告诉众人，她好像看见了一个曾经认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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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圣母颂歌大教堂前停下，此处方圆几里的土地都是女男爵的财产。教堂的看门人在前方引路，把她们引到一个布满落叶的岔路口，看门人念叨着：真怪。他已经提前告诉了守林人，今天有贵客要来，可是守林人却没有出来迎接。
他们来到一个农庄前，院子里种了许多薰衣草和紫藤花，一旁拴着一匹马，架着一个种茄子的棚子，顶上盖着一块防水布，上头布满水珠。客人们站在院子里，看门人去敲门，一个满脸胡子的中年男人打开门，他至少有四十岁，赤裸着上身，涅卡一看见他，就觉得他不好相处。看门人客气地让他带着小姐们去坐船，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
一行人竟然就这么站在院子里，等待守林人换衣服。卡文迪许太太很不高兴，她的不悦也让女男爵挂不住脸面。太太认为，这乡巴佬刚才准是在干腌臜事。涅卡心想，如果她能凑近一点，就会闻到守林人和他妻子□□的味道。
吱呀一声，门又开了。一个年轻农妇出现，手中拎着两串腌鳕鱼，看门人立刻上去阻拦她，小声而坚决地让她回到屋子里。可是，那农妇似乎弄不清眼前的状况，她坚持要走到院子里，把腌鳕鱼交到她的雇主，也就是女男爵的手中。
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守林人换好了衣服，在他与看门人交谈的时候，农妇仓惶地走了出来。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出头，额头全都是汗，脸颊热得发红，小腹有些鼓，涅卡不知道她是否怀孕。她手中拿着几个苹果，一手递给女男爵，像个哑巴似的，口中只会啊啊嗯嗯地叫。
涅卡的额头也蒙了一层汗。
那个农妇的眉眼，和她很像。不，不能再像了。涅卡后退一步，她不想让世上的任何人再看到她，这一切都快快过去吧。农妇忽地扭头，两人四目相接，一双蓝眼望进另一双蓝眼。夏妮惊喘了一声，将递出的手收了回去，如同少女似地护在胸前，涅卡偏过眼睛，再也没有看她。
守林人走出来了，那张面庞严肃得几乎凶恶，他两步冲到妻子面前，连拉带拽地把她带回屋子里，砰地摔上门。枪侠若有所思地看着涅卡，一口一口吃着手中的苹果。
“老天，别让这乡巴佬跟着我们，”女男爵皱着眉头，“难道这里就没有第二个人熟悉潜鸟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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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底船远离码头，琦琦在船尾摇橹，水波在她们身后漾开。
琦琦穿着裙子，长发梳成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瞳孔深幽，她的脸颊上已经有了皱纹。据看门人所说，她是这附近除了守林人之外最了解潜鸟湖的人。
“我的裙子湿了。”卡文迪许太太抱怨道。
“您不该穿裙子来。”女男爵笑道。
不远处的湖面上，两只天鹅在戏水。它们脑袋对着脑袋，不时低下头去啄食水草，忽然同时仰起脖子，抬起前胸，打开翅膀，洁白纤长的羽毛颤抖起来。它们的脖颈划成心型，左比划，右比划，毛茸茸的脸颊贴在一起。
“一对儿。”琦琦嘟哝着。
船上的人们安静地看着那两只高贵又忠诚的大鸟，天使撒下的帷幕笼罩着她们。涅卡心想，这是个好征兆，所有人总得凑成一对儿。就像方舟上的动物一样，是一对一对儿。
平底船拐了个弯，驶入交错的芦苇丛中，她们在一片芦苇间发现了一大群绿头鸭，午后的阳光将它们的绿脖子照得闪闪发亮。卡文迪许太太很开心，她拿起望远镜看着。
“您先来。”枪侠说。
女男爵自信地笑着，船头有个架平底船枪的枪架，她把自己的猎枪架在枪架上，瞄准鸭群。
枪声一响，鸭群飞散。只剩一只鸭子浮在水面上。
“它们都被吓走了，这对艾莉不公平。”卡文迪许太太抱怨道。
女男爵坐起身，得意地看着枪侠，枪侠温柔地微笑着。
枪侠举起猎枪，站在船上，闭眼瞄准。
涅卡看向远方，喧闹过后，水面已经没有什么猎物，天边飞来一只灰雁，停在远处的枯枝上。
上膛的声音。
“呜呀，呜呀！”琦琦忽然抬手叫了起来，声音不大，却足够悠长。太太和女男爵惊讶地回头，涅卡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只灰雁看。
灰雁扑扑翅膀飞起来，一声枪响，它雪白的肚腹上绽出一圈白色的羽毛，向后一仰，直直掉下来，落入水中。
“你累了。”枪侠来到琦琦身边，琦琦赌气似地别过脸，“我来替你，你去休息。”枪侠几乎是不由分说把琦琦扶到了涅卡身边。
“她怎么了？”太太揉着胸口，“吓了我一跳呀。”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可能想起什么事了。”女男爵怜悯地看着琦琦？
涅卡亲切地搂着琦琦，重重地抚摸琦琦的背。琦琦眨眨湿润的眼睛，将斗篷捂得更紧。
“阿涅茜，你今天怎么不说话呢？”女男爵看向涅卡。
“我在想你如何打中那只鸭子。”
“怎么样？阿涅茜，你来做我的对手吧。”
平底船向前驶去，野鸭和灰雁被放在船头。随着一声声枪响，船头的死鸟越积越多，变成一座小山。涅卡好奇这些死鸟能拿去做什么，太太建议让教会的人拿去卖掉。过了一会，女男爵开始抱怨堂哥为什么要把平底船炮拆掉，否则她可以一次性打到七八只鸟。
平底船摇晃了一下。船越来越重，吃水线越来越高。
“看！那儿，那里……”小船驶入一片开阔地，太太举着望远镜，望向芦苇丛的西边。
枪侠摇着橹往那个方向靠近。
“您看到什么了？”涅卡好奇地问。
“啊呀，我说不上来。阿涅茜，你自己看吧。”
涅卡接过望远镜。她举起镜头往西边望去，只看见一片金色——带有黑色的裂纹。她疑惑地放下望远镜，又举起来，小心拨动转轮。
放大——放大。那是一只黑猫的眼睛。
芦苇丛中躺着一只死猫。
涅卡惨叫一声，向后仰去，重重摔在船舷上，头脑嗡鸣。湖水漫进船舷，堆积在船头的死鸭子倾倒进湖中，船翻了。
涅卡拼命扑水，艰难地游到岸边。她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期望，全沉进湖水中了。一时间，岸边静寂无声，平底船已经沉入水中，剩下圈圈波纹；湖面飘满鸭子的尸体，显得可骇又荒唐。
枪侠把琦琦抱到岸边，又把卡文迪许太太救了上来。涅卡和女男爵立刻去查看太太的情况。
“哦……”太太吐出一股水，她断断续续地咳嗽着。
涅卡扭头看向另一边。枪侠怀抱着琦琦，悲伤又关切地看着她，琦琦湿漉漉的黑发散落在枪侠怀中，与她的红发交缠在一起。
“我好冷……”琦琦喃喃自语。
枪侠俯下身，紧紧地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