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嫔一脸戒备地看向不请自来的丹贵人,她可没有忘记丹贵人曾抢过翊坤宫里的太监。
想到这儿,顺嫔放在丹贵人身上的视线,愈发阴沉森寒,这种不加以掩饰的情绪,被丹贵人瞧了个正着,她轻哼一声,撇了下微微耷拉的唇角。
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如丝丝缕缕的银丝缠绕在静澜的双手上,她盯了丹贵人几秒,笑着应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静澜不惧。
“好呀,正巧我也想折几株绿梅放在翊坤宫,闲来时观赏,体验一下文人墨客的风情。”
静澜眼波流转,捏了捏右手一直牵着顺嫔的手,示意她放松心神,无需太过紧张。
丹贵人心下惊颤,静澜这么快回应自己,显然是有些意料之外。
顺嫔轻声说道:“姐姐,我同你一起去吧。”
静澜摇头,她知道顺嫔是怕丹贵人再次对自己图谋不轨,但若是顺嫔与她一同前往,只怕丹贵人是不会说什么的。
“不了,你先回储秀宫去。这滴水成冻的天儿,你也不怕待久了受了寒。待我事了了,就去寻你。”
静澜语气责怪,但句里的亲昵还是让顺嫔涌出一股暖流至心头,
“好,我听姐姐的。”
说罢,顺嫔将手里还温热的汤婆子放在静澜手里,面上笑意温柔。
“姐姐还要在外待许久,多个汤婆子,也能多暖一会儿。”
静澜捧着汤婆子,眼底泄出一丝宠溺:“好,听你的,快些回去吧。”
站在一旁的丹贵人瞧着二人的腻歪劲儿,只觉得牙疼。
未几,她瞳孔里映射出来的那一角月白缎面的披风消失在眼前。
“慧心,你去景仁宫送个信儿,就说「冬铃要被玉贵人打死了」,其余的什么也不要说。”
静澜口吻淡淡的,又恰如一颗石子,悄无声息地沉入了寒潭里,莫名让人觉得安心。
慧心领命,后退几步扭身而去。
丹贵人笑得揶揄:“静答应还真是菩萨心肠。”
静澜只看了她一眼,便动身往御花园的方向去了。
丹贵人见状,步履急促跟上,一字头上插着的流苏险些要与耳下的珍珠坠子缠在一起。
初到御花园,各种颜色的花儿沾上化雪后的清露,恍若琉璃内嵌着的鲛人泪,自有一种冷冽清妍的美。
同行的二人,脚步驻足在青翠孤傲的绿梅树前,摇摇欲坠的叶片携水珠碾落成泥,静澜的指尖轻拂泛着凉意的梅瓣,忽闻丹贵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今日邀你观赏绿梅,没有什么别的目的,你大可放心。前阵子,我多有冲动之举,与你产生了些许嫌隙,还望你大人有大量,宽恕了我。”
静澜余光瞥见丹贵人,她此刻姿态放得很低,与前些日子那种傲慢的样子大相径庭,指尖微曲着,双手重新放到炉壁上,垂眸不解道。
“我只是个小小的答应,何德何能竟让贵人你纡尊降贵,向我赔个不是?”
丹贵人缄默,缓了几瞬才说:“这宫中记恨你的人不少,我也算是其中一个。按理来说,我应与她们一样,处处奚落于你。可你前阵子的话倒是提醒了我……”
她语气忽顿,抬目倪向静澜,平静的嗓音中带着几分沉哑,似梅枝承雪,有千般心思压-在心里。
“昔日,你能从先皇后手里分一杯羹,并荣宠不衰,除了家世以外,应当还有别的手段能勾住皇上的心。
而皇上乃九五之尊,就算不喜你的阿玛,他也是一位君王,自然不会因你的阿玛位高权重,而像个接客的老鸨一样,处处容忍你、偏宠你。”
静澜原以为丹贵人是个空有美貌的笨蛋美人,不承想她居然还有点脑子,可……
“你说这话当真是高看我了,我如果有手段,也不会落到如今这番田地。我呢,只是略有姿色,恰好入了皇上的眼而已。”
丹贵人错愕,视线轻移,落在了静澜的脸上。
与狡诈张扬的性子不同,她自有一番别样的气质,既有江南女子的温婉柔美,又有满族格格的飒爽疏朗。
一个眼神的转换,举止间便漾着或是细雨润禾般的清透静美,又或是雪梅映月般的雅致矜重。
总之,她是独特的。
若是在以前,满宫中,唯有莹嫔能平分秋色,但而今她已然成了艳压群芳的存在,只不过因为她的失宠,所以才显得黯淡无光。
须臾,丹贵人定神,她似是藏着一抹发现宝藏的窃喜,可紧接着又生起了一丝挫败。
难不成自己猜错了?
一缕狐疑之色从眼底划过,丹贵人再次抬眼时,那股情绪完全萦绕在心头,良久,蠕动着嘴唇。
“你……”
恰巧这时,慧心回来了,将她还未曾说出来的话哽在喉咙里。
“小主,奴婢没有去景仁宫请来皇贵妃。”
静澜轻轻蹙了下眉,慧心却误以为她生气了,连忙解释道。
“奴婢在踏入景仁宫之前,遇到了折返回来的諴妃。諴妃像是知道奴婢会去景仁宫,说了好一通话将奴婢打发走。
奴婢原是不想离去的,可见諴妃三言两句地就将玉贵人的事情草草揭过,奴婢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回来请小主明示。”
丹贵人见慧心提起旁的事情,瞬间没有了想要继续试探静澜的心思,于是顺着她的话,说道。
“哦?是吗?那諴妃可真是耳听八方呢。”
似是讥诮,似是夸赞。
静澜举目看去,视线与丹贵人投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她挑唇不语,颇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看得丹贵人这心里七上八下,有些发毛。
夜也深,云絮掩了一轮清月。
这会儿,翊坤宫静悄悄的,时有火星子闪过。
讷言的背影在黑夜中隐隐绰绰,仿佛是从井里浮出来的干尸,带着潮湿的腐意。
他足尖点地疾走,身影在亮光处越拉越长,直至消无。
唯有靴底碾过的碎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宫殿里,划开了一道刺耳的裂痕。
甫一进殿,盆上暗红的炭块「噼啪」炸开火星,空气中的热意,顺着讷言的脚底开始回温,融化了附着在他身上的死气。
“小主,冬铃投井了!”
「轰隆」一声,恰逢外面下起了雨,殿内骤然陷入一片死寂。
静澜窝在摇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如果她能化成原形,估计赤色的尾巴就要随着摇摇椅,一起摇起来。
静澜本来是最喜欢待在贵妃椅的,可不知是腻了还是怎么的,她突然觉得没意思,便想着弄了个摇摇椅出来。
结果显而易见,还不错。
摇起来的感觉,确实能让人心情愉悦,缓解疲劳,有助于……冬眠?
讷言沉重的声音飘在静澜的耳边,将她从浅睡中拉回,一双湿润的眼眸,正噙着几分茫然。
“宫女自戕,祸及母族。冬玲若不是个蠢的,应该不会如此。”
静澜眯了眯眼眸,缓解一下眼前的模糊,随后又端起茶盅,轻啜一口,茶水在舌尖泛着清苦。
她眼睑低垂,流转间溢出了淡淡的嫌弃:咦~难喝,真的会有人类喜欢这玩意儿吗?
沉默瞬息,静澜转而看向默默做事的莲香,她难得听话乖巧,着实令人感到惊诧。
只不过……
“你别傻愣着呀,继续在绿梅的叶片上刷着粉,等每一个缝隙都涂抹均匀了,你才能停下。”
莲香压了压唇角,握着绿梅枝干的手又紧了几分,旋即目光相碰,她才呐呐道。
“是,奴婢知道了。”
静澜也没空理会莲香是不是心甘情愿,眼神往讷言的身上一瞟,淡声言:“东西都送过去了?”
讷言点头,“按照您的吩咐,奴才是当着太医的面儿交给春贵人的。一切都极为小心,从未假手于他人。”
她懒懒的嗓音在讷言耳畔炸开,含了稍许的戏谑,引得他整个人都宕机了一霎。
“没事,你就算假手于人,我也不怕。毕竟出了事儿,是你担责。哦,还有教导你的师父鄂罗哩。”
讷言迎上静澜那透出恶趣味的眸子,他登时露出了一个死鱼眼的表情,似乎是在无语。
静澜见状,唇角倏地扬起,眼尾微挑时笑出浅浅的梨涡。
然后……
她在一息之间,竟再次进入了梦乡。
此番模样,看得讷言、慧心、善思面面相觑。
哦,还有莲香。
翌日,有关于冬玲的事情不了了之,就连讨论她的人都屈指可数。
仿佛她的死,只是深宫里一片飘逝的雪,落进泥地便没了痕迹,连化雪的湿意都没留下。
加之,近来的天儿反反复复,阴晴不定,皇贵妃便免了诸位宫妃的晨昏定省。
静澜除了有人找她以外,其余时间都躲在翊坤宫睡觉。
这日夜里,一个轿辇在长街驶过。
轿辇帷幔轻晃,隐约传来金铃摇曳的清响,混着轿厢流苏上的缠丝玛瑙珠串,泠泠之音在夜深人静的长街上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弦。
透过轿帘,鄂罗哩恭敬地询问着:“万岁爷,您今晚要宿在哪位小主的宫里?”
颙琰手里摩挲着白玉鼻烟壶,莹润玉-体间一抹翠色飘花蜿蜒,如一池春水,在指腹下流转生光。
“前面是什么?”
鄂罗哩回道:“再有百米,便是翊坤宫。”
翊坤宫?
颙琰眸色顿住,一张素净白皙,不施粉黛,却足以倾国倾城的小脸,在他脑海里浮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去翊坤宫了。
刚刚升起的一丝怜惜,就在下一秒,消失殆尽。
那张似哀怨似娇嗔的女子面容,在颙琰的脑海里,渐渐虚无,化成一缕香灰,飘散在空中,凝成了一个中年男子的轮廓。
他身形微胖,肩线却笔挺,毫无富态臃肿之浊气,反添芝兰玉树之雅韵。
眼角微垂时皱纹轻堆,笑起来似春风化雪,万千沟-壑藏于眸底而不显。
就是这样一个和善儒雅的人,落在颙琰眼中,反倒是藏着獠牙的笑面虎,令他警惕之余,又充满厌恶。
颙琰神色极淡,敛声说道:“罢了,回养心殿吧。”
鄂罗哩领命,拂尘一挥,高声道:“摆驾养心殿!”
话音刚落,在约莫二三十米的地方,似有女子碎玉般的哭声从井底浮上。
“何人在那里装神弄鬼!还不快出来!”
鄂罗哩柠眉,大喝一声。
哪料那抽泣的声音遽然转尖,兀自说道。
“我死得好惨啊!有没有人来救救我!我的头好痛,像是被撕开一样。救我……头要裂开了!”
眼瞧着那人要袭来,鄂罗哩脸色骤变道,“护驾!有人要行刺皇上!”
众人陡然一惊,环顾四周,纷纷戒备起来,边抽出佩刀,边退后几步,将轿辇之中的颙琰圈在身后。
倏然!
一道白影闪过,如鬼魅般,无视周遭的人,直奔颙琰所在的轿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