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山偏僻，地处衡虚仙门最东处，山高而陡峭，常年受山霭萦绕，颇为符合外人眼里修真人士的住处该有的样子。仅有青弦上仙与弟子生活在这崖上，日常用品全靠杂事坊派人送。诸多不便，倒是一点好处就能全部抵销，没有哪里比这儿更灵气养人了。
好在偏僻无人来访，主殿被改作藏书用，空旷的大殿书架一望无际，光是一列列剑谱就够看上十几年。一张贵妃榻、两把太师椅，桌子用的都是雕花红木，与整座殿格格不入。桌上摆了一张古琴，青弦上仙剑胆琴心绝非戏言。
陆珏担起向小师弟介绍的任务，“这儿是主殿，有想看的在这里翻就好，记得放回原位。看累了就往那儿躺，别碰坏了师尊的琴都好说。”
“啊？”陆明有点懵，“那些不是师尊专用的吗？”
真的不会被师尊从那上面掀下来，用冰冷刺骨的语气呵斥责罚吗？
陆珏露出一个疑惑又责备的神情：“小孩子家家如此市侩，师尊不是那种人。”见陆明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他停住脚步，带着人往偏殿走去。
穿过一节回廊就是日常起居的住处，三五间偏殿建在一处，比起主殿不逊色半分。
“正中这间是师尊的，但他不常在。”陆珏一一讲解，“挨着师尊最近的这间是大师兄的，若是无事师尊一般在那儿。另一边是我的住处，你挨着我住，是那间。”
陆明跟着点头记下，没忍住心里的问题，直接问出了口：“师尊怎么常在大师兄那儿啊？还有，我没见到过大师兄……他今天有事吗？”
陆珏叹息，表情古怪地长久注视着陆明。要怎么和面前这孩子说，前几年师尊有一个和你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徒弟，堕魔了，差点害死大师兄？
他正苦恼着，属于楚东君的那扇房门忽地打开，露出陆裁冰侧身剪影。“阿珏，”他道，“带着阿明来。”
楚东君躺在床上，安宁的睡颜不像是昏睡不醒的样子。屋中桌上堆了几个匣子，开着盖的大多空了，还未来得及收拾出去。
陆裁冰只在他们踏入时分了半点注意力去，以目光示意陆明看向榻上的人。“楚东君，你的大师兄。”
陆明的问题实际上只被回答了一半儿，剩下一半儿他不敢追问了。任谁一看都明白床上躺的这位经历过什么浩劫，总不能拜入师门第一天就提起大家的伤心事。
“带他去休息吧，”陆裁冰在床沿边落座，眸也没抬径直下了逐客令，“午饭去我那里吃，顺便定路子。”
“是。”
陆珏领着陆明去他的那间房，内里构造大差不差，具体的日后凭孩子心意填补便是。陆明坐在稍显空荡的屋子里，拉着陆珏的衣袍不太愿意独处。
“师兄……”他忍了忍，还是觉得想问，“能不能给我讲讲啊？”
“讲什么？”
“不是大师兄！”
陆明马上补充，生怕触了陆珏霉头害得人转头就走。“什么都行，”他说，“比如……比如，什么叫定路子啊？”
态度挺好。陆珏神色有所缓和，拉张椅子坐在陆明身边。
“修真路上不止剑一条道，方士制丹炼药，术士堪破阴阳命理，阵修布网，炼器师听名字便知是锻造仙器，这只是颇受欢迎的几种，还有更多零零散散的修士行走在他们选定的命途之上，衡虚仙门没有规定一定要走哪条路。”
“这些也都只是大方向。以剑修举例，师尊飞剑出神入化最为知名，论起持剑近身，当属洄风师叔，也就是师尊的龙华师兄。”
“师尊是剑修，门下徒弟却不尽然。正殿藏书包罗万象，师尊通读多遍，你现下的阶段什么都能指点一二。再说，衡虚仙门的藏书阁更是浩如烟海，宗内大能也不仅有师尊一位，就算有朝一日师尊无法指导，还有师叔师祖们。”
“至于选什么，看你天分，也看你想学什么，所以才要同师尊商定。”
陆明眨着眼：“那师兄你们呢？”
“我与大师兄也都是剑修。”陆珏的手自空中虚虚一抓，掌中便出现一柄宝剑，剑鞘华贵精致，看得陆明眼睛都直了。
“哇……”小孩感叹，“我也能用看起来这么好的剑吗？”
陆珏沉默片刻，其实这剑是他从师尊的库存里挑的，如果陆明也走这条路，估计也能从师尊那里得到吧。师尊收藏的好剑少说千百，见他用的也仅仅那么十二把，作为徒弟更不敢说想多要几柄剑来用了，尽管他知道师尊不会拒绝。
只是，陆明腿的问题能否解决也有诸多影响……
不等陆珏开口，陆明自己也意识到身体条件似乎不太允许，挠着脑袋低下头去。“好像我不能学剑，”他看起来有些失落，“他们都说我根本不会通过收徒大典，瘸子不能修仙的。”
“师尊既然收了你，便会有办法带你的，”陆珏安慰道，“别担心，这儿不会再有人那么说你了。”
陆明点点头没有说话，显然没有把陆珏的安慰听进去。陆珏也不强迫他，拍拍小孩脑袋，将话题转移走：“饿了吗？快到吃饭的时间了。”
二人提着食盒回到偏殿时陆裁冰还在楚东君房内，捧着本剑谱，坐在床边细细研读。陆珏提醒后他才意识到已经是午饭时间了，放下书带着人往自己屋里去，走前低声与楚东君告别。
陆裁冰的住处和陆明那间新房没什么区别，榻上多一堆早上换下的衣服，别的就看不出太多不同了。本人似乎不在意凌乱的内务被徒弟发现，进了屋径直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等着陆珏摆满桌面。
这人没什么表情时确实挺渗人，陆明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像是上刑不像是吃饭了。
陆珏把筷子分好，落座，正准备开饭才发现小师弟瑟缩的模样，猜都不需要猜就知道是被师尊吓到了。他无奈，低低唤他回神：“师尊。”
陆裁冰回神，提起筷子就吃。
……沉默。陆珏心说他不是喊您吃饭的啊。
不好当着新来的小师弟下了师尊的面子，陆珏只能放柔声音对陆明说：“吃饭吧。”
陆裁冰向来没心思吃饭，如果不是掌门师尊的命令，他绝不会与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进食。他夹了两口面前这盘菜，便放下筷子继续方才的思考了。
他没想好让陆明选什么。学剑方便他教，但这更多取决于道恒师叔能不能医好陆明的腿。学阵吧，就和那个阮明太像了，别说旁人，他看了也很难分辨。如果陆明对别的心动，他也能现去找几位师叔学习，前期指点不成问题。
总的来说，得看着孩子的心思。
当年不让阮明练剑也有掌门师尊的意思，阵终归比剑更难取人性命，掌门师尊一语成谶。
自思绪中脱身，陆裁冰注意到陆明狼吞虎咽的，碗底已经空了。小孩衣衫褴褛，估计没怎么吃过饱饭吧，一上午身心俱疲，多吃点也合理。他扫了扫面前的菜，把自己那碗动都没动过的饭推到陆明面前。
在小徒弟灼灼的目光中陆裁冰感受到了不自在。
没吃饱就吃我这碗吧。
“扔了浪费。”
陆明刚刚还发亮的眼睛马上熄灭了光，看看饭又看看陆裁冰，摆明了是想吃又不敢拿。
陆裁冰两眼一闭，下次说话前还得再坚定点，稍微犹豫一下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把目光投向陆珏，说不清是求救还是吩咐。
陆珏熟练开口：“阿明吃吧，师尊一般不吃饭，他的那份原本也是我和大师兄分的。”
“哦……谢谢师尊。”
陆明战战兢兢地接过碗，埋头吃起来就忘了胆战心惊。
用过午饭，稍歇片刻，陆裁冰把陆明拉到自己身边，细细地摸起两手的骨头来。小孩嶙峋，摸着不难，虽然他早已记不得阮明当年是什么境况，但也记得那孩子几乎没什么练剑的条件。陆明终归不同，这孩子的手又韧又有力，不是没有学剑的可能。
“阿珏都同你说过了？”
陆明嗯了一声，乖乖任由陆裁冰捏。
陆裁冰垂下眼眸，“你想学什么？”
剑。陆明毫不犹豫得出答案，说出口时却又迷茫。他腿总是疼，走路都走不利索，真的能练剑吗？不光是心底那个执拗的声音要他选剑，上午陆裁冰使剑时的模样令他念念不忘。
“有什么话直接说。”
“我也想学剑……”
被陆裁冰催促的语气吓了个激灵，陆明脑子空白了一瞬间，回过神来已经回答完了。他打量着陆裁冰捉摸不透的表情，苦着脸试图向陆珏求救。
“那就学剑。”
没事的不用安慰我……我也知道瘸子——等等？
陆明瞪大眼睛。
陆珏也被震惊到了。“不是说要等道恒仙人……”他问道，“师尊，阿明他还不太懂。”
陆裁冰却舒展开眉眼，注视着面前两个徒弟唇角微微上扬，全然是最天赋卓绝的剑仙模样了。“他不是完全没门儿，我就有法子把人带起来。”
这话也只有陆裁冰能说。但凡换一个人，都要算得上是不知天高地厚，可从陆裁冰口中说出就全然是另一个意思，他说能，那就是一定能。
“真的吗？”陆明大喜过望，直接两手抓住陆裁冰的衣袍，整个人都扑进他怀里，“谢谢师尊！谢谢师尊！”
陆裁冰再三告诫自己，这是徒弟愿意亲近他的表现，这才没有把他从身上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