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梦见他了。
那道影子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质问,为什么将我从泥泞中拉出、却又将我推入更深的深渊?
陆裁冰自梦中脱身,在床榻上坐起,按着额角深深低下了头。
梦见阮明已经成了入睡后常会发生的事,陆裁冰从不回忆往昔,梦是他能能见到阮明的唯一办法。因而即使噩梦扰人心乱,他也不愿意操纵梦境免去这般苦。
他还不想忘记。
堕魔的阮明被他封进魔界,距离那一日已有十几年,当时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仍然清晰地留在陆裁冰脑海中。他想他的确对不起阮明,但凡话说得软些,顾及少年人敏感的神经,都不至于让他彻底堕魔。
分明大师兄曾与他说起过祸从口出的道理,太过顺风顺水的人生蒙了陆裁冰的眼,最终害得是徒弟的人生。
人说青弦上仙是正道百年难得的一颗明珠,根骨妙,悟性高,肯下苦功夫,更有一颗不染红尘的心。堕魔的他的徒弟还未来得及作恶,眨眼就被他封印入魔界,实乃吾辈楷模。
他或许是个合格的剑修,他的确算不上好的师尊。
事已至此追悔莫及毫无意义,眼下还有个需要耗费心力的新徒弟要带,陆裁冰没有太多时间留给自己整理情绪。
今天他要去林间寻一块合适的木材,给陆明削一把趁手的木剑。
道恒师叔为陆明的腿做过细致检查,他的情况比当年阮明好太多,基本上可以确定只是出于习惯或者心理问题才跛脚,并非腿脚本身有了毛病。陆裁冰没有强求他马上恢复,从扎马步到梅花桩一天天上强度练基础。
按计划今天就该拿木剑练了。
晓山灵气充沛,滋养天地生灵,树木与妖兽也蒙受恩泽。起先,陆裁冰放弃几处中心地界搬来晓山为的就是镇压妖兽作乱,林深且密,后麓是最好的练习场所。时间一长,这林子便再难让他的脚步有半分迟疑了,更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小兽挡路。
林霭漫漫,落在他衣上凝作湿漉漉一片。陆裁冰皱了皱眉,潮湿令他感到不适,快些找到木材回去削好了。
……怎奈精益求精的性子太难在寻找“合适”材料这件事上速战速决。
这块长度差一寸,那块弧度不够流畅,这种不够坚硬,那种过刚易折……等他得到心怡的木料时已是天光乍破,林间晨雾渐渐散去的时间了。
没事,他手持飞剑削木剑效率很高。
陆裁冰赶回院内,恰巧碰见陆明刚刚起床。陆珏带着上山送食盒的外门弟子走入偏殿,在院中树下石桌上摆放早餐。
见师尊披着朝露踏入院子,陆珏停下手头的活儿向他行了简单的礼。“师尊。”他轻声唤,声音还带着刚刚起床的沙哑:“您今天早上吃饭吗?”
陆裁冰摇了摇头,举起手中的木材。
“没空。”
他要争取在陆明吃完饭前把木剑处理好,时间并不充裕。在这种情况下,吃饭的优先级一降再降——反正他早就过了需要摄入食物的阶段。
陆明睡眼惺忪地从屋子中晃出来见到的就是这一幕。陆珏把石桌用早点摆满,正端着茶壶给陆裁冰的杯子添。陆裁冰则忙着对付手中木剑,他很久没有亲手持自己的剑了,更不要说用如此的好剑去削木头。
“师尊……早上好。”他喃喃道,好在这个距离再小的声音陆裁冰也听得到。
“洗漱吃饭吧。”
陆珏抬眼看了看他。陆明的动作还是僵硬,本就走不利索的腿更是一瘸一拐地拖着了,训练过度的浑身酸痛估计还没好。他瞥了一眼陆裁冰,后者全然没有注意到陆明的到来,一心一意给木制的剑刃理出一个圆润光滑的边缘。
陆明龇牙咧嘴地挪去洗漱,又龇牙咧嘴地挪回来,做了好一番心理准备才强撑着坐在石凳上。
太累了,这都将近一个月了,他的身体始终无法适应陆裁冰安排的训练量,每天早上都疼得要在被子里散架,白天咬着牙熬过层层加码的计划。
他师尊,青弦上仙,究竟是多狠的人物啊?难怪外面有风声说他冷漠无情得不像凡人,狠狠贬低他的那种语气。
他怯生生看着那个埋头削剑的人,抬起酸痛的手臂去填饱肚子。这位仙人不用吃饭,但他还得大吃一顿才能顶住。
不愧是尊为国宝的好剑,削铁如泥,削起来木头更是轻松写意。陆裁冰满意地欣赏自己的作品,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不远处吃饭的两个徒弟。
陆明咬着一只叉烧包注视着他,眼神懵懵的,不太清醒的样子。
陆裁冰心下发笑,这孩子有点呆,和阮明太不一样。说到底果然只是一桩巧合,名字相似、模样相似,除此之外哪儿都不像。阮明精明而沉默,陆明简单而直白。
即使徒弟如此可爱,做师尊的还是硬得下心肠:“吃完来试试。”他挥了两下新出炉的木剑,随手挽出一个剑花收剑。
“哦……好……”陆明愁眉苦脸,努力打起精神来回复陆裁冰。
青弦上仙亲手削的木剑,品质当然上乘,更不要说是量体定制的。自第一天陆裁冰细细摸过他的骨,这只手适合什么样式的剑他便一清二楚了。
再怎么不情愿,时光流逝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陆明磨磨蹭蹭收拾碗筷业已结束,只得硬着头皮来到陆裁冰面前,等待他的指教。
“拿剑。”
陆裁冰把木剑塞进陆明手中,亲自上手调整陆明握剑的姿态。可这孩子实在紧张,绷紧的肌肉花了力气才能掰动,陆裁冰抿着唇使劲,另一只手拍了拍小臂。
“放松。”
他不笑时神情自带冷肃,更不要说抿住唇角。这样的师尊太吓人,陆明不敢看陆裁冰,越想放松越紧张,肌肉叫嚣着疲累和酸涩,第一次握剑竟颤抖起来。
这是什么毛病?
陆裁冰疑惑,松开握着陆明的手,直起身子仔细观察小徒弟,看了好半天也没有得到答案。又确认过一遍目前的姿势只是僵硬而非错误,陆裁冰便置之不理了。或许只是第一次所以在紧张。
“今天上午就练怎么挥剑,下午继续去扎马步。”顿了顿,陆裁冰补充道:“我在这儿看着你。”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问就好。
嗯,已经能好好说出一半了。
相当大的进步,他可以说给大师兄听,青弦上仙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没长嘴的青弦上仙了。
陆裁冰把他的琴从正殿搬到院中石桌上,打算在监督徒弟们日常练习的间隙中拨弄两下琴弦。至于他自己的修炼,他会在他们不需要指教的时间中全部补齐,师尊就是这么对待他的,他也是这么对待自己的徒弟的。
青弦上仙除了剑,唯一的爱好就是琴,这不是什么秘密。有人说他高雅风流,琴技不输剑技,也有人说他附庸风雅,不过是一个好听的传言,客观事实如何很少有人在意。
陆裁冰的确喜欢琴,这是为数不多能够让他快速平复心境的方法,从没来到衡虚仙门时就有的爱好和习惯。欣喜或哀伤,一切心绪付诸一弦之上,毕竟太强的情绪波动不利于修炼。
陆珏习以为常。
师尊抚琴从不避讳他们,也时常在坐镇院内盯着他们训练时拨弦,不如说师尊专注于琴就不会太专注于他们了。说来惭愧,无论是号称“同辈中地位与名声都与青弦上仙相似”的大徒弟楚东君,还是从小被青弦上仙亲自带大教养的陆珏,对师尊盯着他们练剑一事都还是紧张,就像私塾先生当面查背书。
而对陆明……他已经不太清楚四肢如何摆放和挥舞才是正确的了。刚刚练剑的孩子哪里懂木剑趁手不趁手,动作流畅不流畅,光是做到标准就已经满头大汗。
陆裁冰看了他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放下手头正在调整的琴弦,召出一柄剑来到陆明身边。
“要这样。”
他本意是做示范,哪知动作飘逸顺畅,仿佛呼吸般自然地流淌而出,看得陆明目瞪口呆。见小徒弟没什么反应,还呆呆地看着自己挥剑的手,陆裁冰忍不住问:“看懂了吗?”
“懂、懂了!”陆明也不知道懂没懂,一个激灵先把话说出口了。
总不能承认是师尊简单的动作都这么好看他看呆了吧。
陆裁冰怀疑陆明没懂,但他没有证据。
算了,让孩子慢慢练吧,基本功的事情不能急于一时。
就像私塾先生总能精准地在你打瞌睡时点起你,每当陆明感觉累了想偷懒乱挥几下,就能感受到陆裁冰的视线,抬眼一看,按在指尖下的琴弦还微微颤动。
他突然感觉前几天只扎马步的训练内容太亲切了。师尊不会在这种项目上盯着他,他好好求陆珏就能得到小小的休息时间。让他去求师尊?陆明确信自己还没有这个胆量……
不到日上三竿陆明就已经大汗淋漓,紧绷的神经和紧绷的肌肉早就在大呼救命。陆明不敢放松,恍惚不清的神识比起如何做好动作更在意的是师尊下次来骂他的时候他该怎么解释,然而混沌的头脑无法提供任何思路。
完蛋。
陆明眼前晃过一阵黑,几乎要抓不住木剑的剑柄。
完蛋。
陆明感觉他的手臂和腿都软得像煮过头了的面条,黏黏糊糊,没筋没骨,是他最讨厌的状态。
陆裁冰听到声音抬头去看,只见到陆明一头栽倒在地上——陆裁冰身形一动,抢在陆明真的磕在地面前赶到他的身边,至少没有让他摔下去。
这是又怎么了?
天纵的奇才不太能够理解怎么会有人练剑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