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神志吗。”和他保持了一米距离,宋迟问道。
王海东挺挺脊背,一直望向自己的坟,好会儿才反应过来,怔怔地望向宋迟。
他伸出颤巍巍的手,俨然一副垂髫老相。
“小伙子,我是,我是死了吗?”
见他能正常交流,宋迟点点头,将缨赤插在地上,让老爷子坐在旁边。
王海东贪婪地吸取一口香的烟气,皮肤松弛的褶皱面皮上却未见那日在灵堂中的怪相。
“你是老宋的徒弟吧。”
宋迟哑口,点点头。
“几年前你来村里,我见过你几面,虽然忘了你长什么样,但一看这身门道,就都想起来了。”
他笑呵呵地说,丝毫不见那日刨坟的鬼样。
宋迟开门见山:“你不记得那几天了吗。”
“人老了,记性不好,一觉睡过去好像就再没醒过来,浑浑噩噩的,感觉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天你挖了我师父师母的坟。”
见他没有回忆到重点,青年沉声指明。
王海东显然愣了愣,似乎在思考‘他师父师母’是谁,片刻恍然大悟,满脸惊慌,连缨赤都顾不上吃,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语速快上些许。
“啊?老宋?不会的不会的,小伙子,你师父没离开村子的时候,我们俩还做过半年邻居,我怎么会刨他的坟啊!而且,我,我不记得有这事!”
老人言辞诚恳,而宋迟眯着眼看不出相信与否。
老爷子无法证明自己急的在自个儿坟头来回走动,片刻后忽然想起什么来,驼着背走到宋迟面前,慢慢又重新坐下。
“哦对!我想起来一件事,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帮助啊?”
“什么事?”
缨赤燃烧过半,王海东猛吸一口,扶着身旁枯枝缓缓道来。
据他所说,那日上后山捡柴,不曾想回来的路上突降暴雨,这雨又急又大,而他出门没带雨具,只好抄近路尽快下山。
所谓的近路,便是途径宋迟师父师母坟墓旁,一条幽深曲折的羊肠小道。
王海东邻近时远远地瞧了一眼,在潮湿淋漓的水幕中,他好像望见那处有个黑乎乎的影子。
附近人烟稀少,更何况雨水颇大,怎么还会有人在外劳作呢?
好奇地凑近一看,谁知这一眼,差点把他吓的魂都飞了。
大雨滂沱中,有个身穿黑色雨衣的人影正在用铁锹挖掘,旁边歪倒碑石上红色镂刻字迹十分斑驳,但依稀辨认出宋道平和王璞的名字。
他在挖宋道平的坟!
王海东环顾四周,更加确信了这是谁的坟地。由于好奇,他靠的有些太近了,黑衣人不多时便发现他。
抬头不过片刻,当即扔下手中铁铲,快步去往草中。
“我就着急忙慌的赶紧跑,下山路上因为着急还摔了一下,老头子身子骨不禁磕碰,两眼一闭,就昏倒了。”
“醒来躺在家里,连儿子闺女都看不清,这不没一会儿,就咽气了……不瞒你说,老宋早年对我们一家子不薄,我就是死了,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丧天良的事!”
他情真意切,话说重时连带胡须也在颤动。
王海东的故事版本听着不像现场乱编,在此之前,他半信半疑宋道平的骨灰失窃与其有关,可如今细想,兴许真的另有一番隐情,
王海东的家里宋迟仔细搜查过,凡是和他们这行沾边的器物一个都没有,也无使用痕迹,一儿一女更为十里八乡有名的本分老好人。更何况王海东已经死了,要他师父的骨灰更无用处。
现在想不明白一件事。
既然王海东和此毫无关系,为什么那天晚上,会刨他师父的坟呢?
难道说,和他口中的黑雨衣有关?
假设王海东所述是真,在他死后,这个‘黑雨衣’一定对他的尸体做过什么,才会出现尸体消失、偷坟掘墓等怪事。
宋迟想通这点,对王海东的态度稍有松动,开口问道:“您说的这个黑雨衣,看没看见他/她的样貌?是男是女?”
王海东回忆起来,那天大雨淋淋,视线很是模糊,不过……
“是个男人,因为我听见他一直在咳嗽,而且有些坡脚,个子倒是挺高的,但是他长什么样……”
“宋迟。”
身后突传声响,宋迟闻声回头,看见祝问州倚在树边,脸上卸去了平日的调笑和不正经,头颅扭到其他地方。
他视线终点落一个路口拐角,那里来时空空荡荡,此刻黑雾如云。
“别问了,他们来了。”
“东叔,你再好好想想,”时间紧迫,素来沉冷的音色不比平日,此刻急躁许多。
王海东被他明显的变化催促,更显着急,左手捏右手,捶胸顿足原地苦想。
“他的样子…那天…”
“有没有什么特征?一点就好”
“特点?……他,他好像……”
王海东喃喃自语的时间里,祝问州已经过来,附在宋迟耳边轻声:“这老头儿想不起来了,别浪费时间,不然来不及了。”
烟雾浓郁起来,从远处逐渐扩大至王海东周边,夜风涌动,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旋转起伏。
而在回旋之间,弥漫横行的白雾中,渐渐显出两个浮空的瘦长身影。
一见生财,天下太平。
虽未见全貌,但看那高高地帽子,正是阴司府差——谢范双煞。
祝问州反应快,拉起宋迟的手臂就要跑,眼瞧阴差近身,二人都无法多留。
王海东看看浓雾又看看宋迟,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急忙冲他的背影大喊:“小伙子!他!他的手上戴了一个红色的玉扳指!”
语毕顷刻狂风骤起,呼啸声犹如直面列车驶过,祝问州拉着他跑得飞快,出了林子,隐到水源干涸的沟渠中躲避。
宋迟回身探去,只见整片林地都被烟雾包裹,仿佛一个独立空间,外人看不清里面模样,只有暗色的光晕随雾气周游流转,慢慢再从枯枝间涌出。
而大片大片的树木仿佛惨遭液化似的,笔直树干在视野中形成弯曲飘荡的弧度,配合尖利刺耳风声,简直诡谲至极。
等了几分钟,瞧见前头恢复刚才宁静,他俩这才从草窝里站起,拍拍身上黄土。
其实刚才那种阴差拘魂的诡异场景,正常人是看不到的。
若真是有普通人在场,也只会感觉今夜比平日更冷一些而已。
俩人去林子里查看一番,果然没瞧见王海东的魂魄,这会儿估计已经入阴司了。
“刚刚要不是我,你这条小命早见了阎王爷。”
祝问州叼根草邀功,宋迟没工夫理,把方才王海东最后喊出的话在脑海中整理一番,得出结论。
男人,偏高,样貌未知,咳嗽而且坡脚,估摸着上了年纪,手上戴一枚红玉扳指。
趁下雨盗走了他师父的骨灰,明知宋道平阴阳先生的身份还敢如此行事的,
要么,是住在附近却修行邪术的同行。
要么,就是专门为骨灰远道而来的外人。
他印象里宋道平的同僚或朋友没有一个人符合上述形象。
骨灰不如尸体,作术引大多报复其儿女子嗣,宋道平虽结了婚,无奈早年丧妻,膝下空空如也,谈什么后代?
捡了宋迟这十几年中,也从未听说有什么桃花运,女人见了他绕道走,天生的孤辰华盖命,这几乎是行里人人皆知的谈资。
所以这个男人究竟是谁?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要用这骨灰害谁?
……
回去的路上宋迟思索许久,眉头皱的能盛水,祝问州一连几声都没反应,这厮见不理他,一掌拍到人屁股上,同时嘴里念念有词。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你想这么多,不怕愁白头啊。”
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拍得有点生气,他一脚踢过去,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
“啧,怎么又和我无关了,刚刚我还救了你的命呢。”
一句话堵的理亏,又气他总是犯贫,小宋师父憋着口气,闷头加快步伐。
后者自然而然追上来。
祝问州:“不闹了,说认真的。你师父的事,打算怎么办?”
宋迟:“不知道。”
祝问州:“我可不是故意偷听的,老头儿说那些根本不能算作线索,戴红玉扳指的中年人海了去了,这个年纪半截身子入土,哪个不咳嗽不坡脚的。”
宋迟:“我知道。”
祝问州:“那你还……”
“除了这些…”宋迟打断他,声音有点闷:“再没其他头绪,总比束手无策好。”
这是实话。
祝问州一时也无言。
俩人一路回到王海东的小院,打算住一晚明早出发离开。
不睡觉是老毛病,宋迟本以为他今天也会和往常似的干坐到天亮,哪成想才休息十来分钟,眼皮就开始打架,从未有过的困倦如温柔浪潮翻卷,让他几乎一瞬间就忘记思考,直直跌入黑沉梦境。
祝问州推门就见他倒在椅子中打盹。
面皮被昏黄灯光涂抹,泛起层橘色,软化了下颌锋利线条,显出几分不易的柔软。
他掐了烟,轻声关好木门,蹲在宋迟前头,就这么撑着半边脑袋仰视他,脸上惯挂的戏谑不见踪影,反而露出一丝难以琢磨。
其实祝问州生的并不面善,某些角度看过去的感觉甚至比宋迟更加难以相处,但是他爱笑,话也多,整天满嘴跑火车,于是就算再不和善的面孔,这一弄也会显得亲切无比了。
可他不笑时,那股子亲切感也会跟着风流云散,眉目覆上一丝凉意,眼梢唇角都是冷的。
这会儿便是如此。
见宋迟没有醒来迹象,起身弯腰靠近,捞起他的腿,抱进了里屋床上。
几天前那个夜晚,本该坐在椅子里睡觉的宋迟,也是这么被他抱进了屋中。
祝问州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手机来条微信。
备注是一个人名,梁观水。
梁观水:“完事儿了?”
祝问州:“嗯。”
梁观水:“那我让人现在接你,回来再说,出事了。”
摁灭手机屏幕,他转头盯起宋迟。
连睡觉时眉心都是皱在一起的。
便伸手妄图抚平那些缠绕在眉间的无名困扰,然后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挪手摸了摸线条明显的侧脸。
手底触碰柔软,温度微热,俨然是=一个活人的气息。
祝问州低头手掌撑在宋迟脑袋一侧,过了好一会儿,竟然先叹口气,接着,轻轻向他落下一个轻柔浅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