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快到中午十一点,小宋师父才晃晃悠悠地从屋子里出来。
像没睡够,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乏恹。
经由王家兄妹他才知道,祝问州昨日半夜里就走了。
只给他们发了条信息知会声,让他们中午叫宋迟起床,连本该属于自己的酬金都没要。
王霖便只好把原本给祝问州的那份谢款,先托给了宋迟。
这户人家说实话生活情况不太好。
让老爹葬礼风光过后,本就窘迫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
宋迟本来就没打算收这份钱,碍于他嘴笨,更无和人推辞游说的经验,皱着眉头干站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一个不必。
王霖王妍交换个眼神。
心道小宋师父这是嫌少,不好意思明说。
兄妹俩的近况都挺紧巴,办完葬礼把积蓄花了精光,实不相瞒,这谢礼都是他俩四处借来的,实在没有多余的了。
于是他们三个只好原地大眼瞪小眼,尴尬地对视一会儿,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还是王惠民及时出现。
老头儿听说宋迟要走前来送行,把他从难应付的局面中拯救出来。
到月沟这村子偏僻,生活穷苦,更无发展包装加以扶持的生态环境,一辈辈恶性循环,到如今,和鸟不拉屎狗不生蛋的地儿也不差多少。
“前几天你忙,我也没好意思问,老宋他的事…”出村路口,宋迟在等车,趁此机会,王惠民问道。
“我在查。”
“老宋是个好人,到月沟这村子穷,早些年还是靠着他的名气才混口饭吃,可你师母去世后他就离开了,再见面却…唉,如今又出了这事儿,好人的命总是苦的。”
很多人都说宋道平是个好人,宋迟也觉得。
但是好人不长命。
好人易苦。
“对了,有件事我想告诉你。”王惠民狠狠嘬了一口烟,不敢看宋迟,只盯着脚下,这条才修了一年的水泥路。
“老宋下葬时你留下的那七万块钱,我,我拿出来给村里修了条路…宋迟,这事儿是叔做的不对,没看好你师父的坟还花了你们的钱,你怨我吧,我一时糊涂!”
王惠民低头等了很久也没听见宋迟说话,他疑惑着抬头,发现宋迟在看道路两旁摇晃起来白杨树,张嘴说了一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
“我师父下葬时,棺材半路摔了一下。”
这事儿王惠民记得。
宋道平虽是和王璞合葬,但停灵时为了礼数,宋迟仍旧买了副棺材。
那会儿到月沟还都是泥土路,这里坑坑洼洼,那里堆着农具,抬棺人为了平稳走的极慢,还是在拐弯处没踩平,崴了下脚,于是宋道平的棺材重重摔在地上。
他们最忌讳的就是棺材落地,当时很多人都说不吉利,宋迟更是当场黑脸,王惠民只能硬着头皮斡旋,调解来调解去,宋迟脸色仍没有一丝好转。
“你不修路,以后可能还会有别人重蹈覆辙。”
他淡淡说道。
言下之意,修路这件事,他没有怪王惠民。
前头摇摇晃晃驶来一辆破烂中巴车,宋迟摆手让他回去,自己则搭上车前往县城。
王惠民披着布衫望向背影,吁叹口气,转身回了家。
到月沟非常偏僻,交通条件也很落后,只能先到县城再坐车去往隔壁市,那里有个小机场,能一路直达他目前的住处。
宋迟到家时刚过凌晨。
只有五十平的小房子除了卧室和卫生间就没分别的房,他不介意居住环境,毕竟刚需只要水龙头和一张床。
宋道平倒有一座两层中式老宅,还活着时师徒俩便住在那里,不过后来宋迟让人赶了出去,连带宋道平的宅子也被鸠占鹊巢,再也要不回来了。
他洗了个澡把宋好从吊坠中放出来,给她点了些香烛当零食,自己则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扎着羊角辫的女娃娃看到这举动,清香也不吃了,惊奇地爬到床边,震声问他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她自从跟了宋迟生活,这么多年,就没见他睡过。
宋好像发现了新玩具一样,围着他左右开转,说是转,其实身体飘在半空中,抱着一根白蜡咀嚼,兴奋极了。
宋迟并没有他意料之中的很快沉眠,闭上眼头脑反而更加清晰,在床上直直躺了整整一个小时,久到宋好吃饱喝足打着呵欠化作飞烟散去,他也没有陷入梦境。
一连几个晚上都是如此,在到月沟那几天好像才是例外。
万幸他对睡觉这种事没太多渴求,搞不懂自己的身体也索性不深究,大不了恢复平常而已。
应该把更多的时间则放在了另外一件事上。
红玉扳指。
玉这东西是很有灵性的。
宋迟对金银玉石的认知其实只分为两种,能用,以及不能用。
‘能用’是像他脖颈处的独山玉一样,能作为灵体依存于人间的媒介,或是开光后当做祥瑞护佑孩童,亦或是作为法器对抗邪祟。
而市面上作为饰品佩戴的珠宝,各种各样品类的玉石裴翠,在宋迟的理解中,那就只是因为好看,是‘不能用’的。
他窝在家里一星期,把自己能弄到、并且有关玉石行当的消息进行分类整理,哪个地方拍卖过天价裴翠,哪个人又因为佩戴玉饰撞邪而闹上新闻,每样归纳综合,只是最后收获的可用信息寥寥无几,实为可有可无。
正如祝问州所说,王海东给讯息根本不能称之为线索,单凭他自己找出人来简直堪比大海捞针。
宋道平几十年来积累的人脉倒是众多,碍于宋迟的‘事迹’太过声名远扬,大伙儿听见他的名字直犯晦气,见了面就要绕道走,更别提打听消息了。
无法,他决定出门,去外面碰碰运气。
刚换好衣服,手机搁口袋响起,屏幕上亮着一个人名——徐继。
宋迟继承的是宋道平衣钵,专职帮人驱邪镇煞,这也是他的工作。
既然是工作,和上班一样,都有分布任务的上级,他们这行里,将其称之为东客。
而帮东客做事的人,统称为做鬼师。
徐继就是一个东客。
东客通常德高望重、阅历丰富,认识的奇人异士众多,故道上有名的东客,年纪基本都在四五十岁朝上,且关系网复杂。
小到相宅出殡,大到风水精怪,凡是和阴阳有关之事,委托给这些人是最稳妥的方法。
不过徐继这人是个例外。
东客也分三六九等,这徐继,得是最底下那一层。
他为人重财,却一既无阅历二无人脉,年至四十一事无成,只胜在为人明理能干,行事却是优柔寡断的。
打眼瞧过去,感觉和这些神神鬼鬼根本扯不上联系。
纵观徐继做东客的十余年里,认识的鬼师除了宋道平,那就只有宋迟这个声名狼藉的。
按他自己的话说,给人当牛做马上班,亦或起早贪黑做些小生意,远没有这职业来到轻松自在。
“宋迟啊。”徐继像在翻什么东西,电话里有轻微的纸张声。
“徐哥。”
“哎,是我,怎么样,最近有空吗,我有个活儿找你。”
徐继手里的‘活儿’,最大也不过是谁家回乡祭祖被煞气冲撞,或者半夜不睡作死去坟地试胆结果真招惹了怨灵,过往几年他找宋迟的活儿计,就没一个比上述两例更严重的。
宋迟去到月沟这趟谁也不知道,徐继以为他同自己一样无所事事,张口热切却卖关子似的说:“咱们认识这么多年,干的都是小来小去的买卖,这次可不一样了。”
宋迟:“什么。”
徐继:“大活儿!揽到一个大的,事成之后保准能大赚一笔!哎呀,以前那种看人脸色的日子,可算是快要过去了。”
宋迟:“最近我没空。”
徐继:“哎哎哎,别呀宋迟!”
对面年轻人的口气带了些轻微不耐,徐继深知他说一不二的性格,准备打打人情牌。
开口就先吁叹一声:“你知道的,徐哥我没什么本事,在这行就是摸着边缘混,行家里手中除了你,我谁都不认识。这个活儿啊,是我托关系厚着脸皮争取来的,依你的本事可能不缺我这点钱挣,不过我…呃,不怕你笑话,我起码四个月没开张了。”
东客区分良莠,鬼师亦有参差。
像宋道平这种程度的鬼师,出去一趟能挣不少钱回来,宋迟就不一样了。
他是出了名的怪人,性情更是阴晴不定,再加宋道平的死,即便他真有水准,却无一个东客敢找他做事。
除了徐继这个爱财如命的。
徐继年轻时接济过宋道平,他们的融洽关系一直持续到宋迟身上,同时徐继也是鲜有的,愿意相信宋迟的少数人之一。
见宋迟还是没松口,徐继只好作罢,语气十分低落。“那好,你忙你的,我去和臻萃的人说。”
……
臻萃?
这名字有点耳熟。
他想半天总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不经意瞥到桌上一沓报纸,是前两天为了搜集消息买的,头版头条上文字显眼而夺目,上面赫然印着四个大字——臻萃山庄。
宋迟:“等等。”
徐继:“啊?”
宋迟:“你说的这家,叫臻萃山庄?”
徐继:“是的啊,隔壁区那个,做玉石行当的,臻萃山庄。”
宋迟态度突然的转变让徐继察觉有门儿,马上恢复了方才热络。
“这臻萃山庄,是咱们当地最大的玉器品牌,老板叫郭兆松,白手起家的创业典型!所以得到了政府大力支持。这不,没几年就发展成了龙头企业。”
“郭老板夫妻和睦生活幸福,作为业界楷模经常上电视登报,他俩膝下有一个独生女,不过吧,这闺女最近出了点邪乎事,怎么治都不见好,估计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我听说这事儿就四处托人打听介绍,终于搭上他这条线,引荐了你。”
听完这茬儿,宋迟没吭声。
他自己费心费力找线索难如登天,如果借此机会结识了玉器业的行家,兴许能更快查明玉扳指的主人。
宋迟:“地址发给我。”
徐继:“得嘞!嘿嘿,我就知道你重情重义,这郭老板快急死了,方便的话现在就去吧,那边我来联系。”
宋迟:“好。”
徐继的地址很快发来,宋迟一看,这个地方他还真有点印象。
西井区舒林别院。
他所在的城市分为南北两个区,南边是他住的地方,叫海宁区,位于隔壁的北边,就叫做西井区。
这个舒林别院,正是前几年在西井区拔起而起的大型别墅群,住在里面的人多为政客商贾,地位非富即贵。
年少曾跟着宋道平去给舒林别院的工地奠基做过剪彩。
只不过宋迟虽然脸长得不错,却打小不会笑,拍的几十张照片别无二致,皆是耸拉着脸,好像不是来剪彩,是去奔丧。
给领导气的半天没说话。
末了他只能站在一旁,看宋道平疯狂使眼色。
那意思是你小子不懂,这一趟下来赚个几万块钱,咱爷俩儿过阵子天天吃香喝辣。
想起往事揉了揉眉心,给司机付钱下车,按照徐继的地址,好一番费力才找到一户门前。
舒林别院占地面积极大,每区配备单独的门岗及保安,尽管如此,郭兆松的家门前仍然站着两个一身黑衣的保镖。
宋迟刚接近,他们便警觉地望了过来。
保镖:“你!干什么的!”
宋迟:“…”
宋迟:“看病。”
保镖:“看病?你是医生?”
俩人奇怪地对视一眼,又瞧瞧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宋迟,其中一个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其中道理,从兜里掏出电话来,背过身去小声说话。
“老板说让你进去。”
一会儿过后,其中一个黑衣保镖冷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