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茶厅里,郭兆松林臻满面愁容,同他们讲明了郭汀的前因后果。
林臻年轻时身体不好,故二人婚后多年一直没有孕育孩子,哪成想最后老来得女,夫妻自是宠爱有加。
郭汀自小娴静乖巧,听话懂事,长到十七八没谈过恋爱,更无一些乱七八糟好友,为人含蓄内敛,说话文雅温和,性情腼腆。
他们夫妻俩对女儿没什么远大期望,不盼着她优秀到无可比拟,只想能快乐平安,自由畅意地过完一生,也算是作为家长的殷切祝愿。
所以女儿生平第一次请求自己独自外出游玩时,他们俩没过多商量便同意了。
同行之人是她的两个同学,且和郭家关系融洽,夫妻更是放下心来,让内向的女儿尝试自己追逐一下天地。
哪成想仅仅一次的放手,酿成了无可挽回的过错。
郭汀旅行最后一站是个还没开发的古镇,环境优美,生态自然,且没被政府过度包装,是个比较小众的景点。
她游玩回来那天下午,林臻正好在家,俩人见了一面。
当时的郭汀脸色青白,神态疲乏,林臻以为她只是累了,便让她歇歇睡个觉,可是谁也没想到,当天晚上,便发生了一件怪事。
大概凌晨一点多,从郭汀房里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尖叫,郭兆松夫妇被惊醒,慌张去女儿房里查看,只见郭汀呆呆坐在床下抱着头,片刻神态疯癫嘶吼着窗外有人。
她住在二楼,窗外没有阳台,就是一片林景,且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根本不可能有人。
郭兆松查看一番没有任何发现,只得安慰了女儿几句便回房休息,谁知接下来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郭汀换过好几个房间,还是每天夜半惊醒,大哭大叫着窗外有人。
她的精神状态愈来愈差,身体肉眼可见地衰弱,于是只能停课回家休养,状态仍然没有任何改变。
仿佛真的见了鬼一般癫狂。
后来。
兴许她真的看见了鬼。
林臻为了安抚女儿情绪同她一起入睡,起初还算安稳,郭汀没再半夜醒来,但两天后的同个时间,她又再度陷入恐惧与精神错乱。
凌晨一点在地板上打滚,身体胡乱扭曲着,手臂大张挥舞,将保护她的母亲推到一旁,自己在房间里到处乱撞。
整个过程中她没有说一句话,就连在地上扭动时嘴中也未喊出一丝声音。
面部憋得通红,因为撞倒桌椅等家具,皮肤被玻璃碎片割伤,血液染红衣物,披头散发双目暴睁,那模样说是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也不为过。
林臻吓坏了,赶忙喊起郭兆松,惊慌地夫妻俩和保镖一共四人才制止了原本羸弱的女儿,又一次将她送进医院。
然而当天晚上,郭汀趁陪床父母睡熟,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从医院走回了家里。
她没穿鞋,脚掌磨出了鲜血,郭兆松赶回来看见她时,郭汀就倒在血脚印遍布的客厅中。
“汀汀的遭遇医院也束手无策,我又是做生意的,比较相信这些,所以四处托人寻找这方面的行家,就来了你们三位。”
郭兆松扶着额头,有些颓靡,林臻也满脸忧虑,恨不得给最年长的张庭真跪下。
“师父们,救救我女儿吧…她还这么年轻,万一…可让我们怎么办啊…”说完,掩面痛哭起来。
郭兆松还算冷静:“张道长,您刚才说汀汀被附身了是什么意思?”
“老道刚才详细看过,又经由郭老板一述,我就更加确信了”张庭真捋着胡子,高深莫测极了。
“那您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张庭真道:“我想,应该是令爱回来的路上过于疲累,凑巧让过路小鬼钻了空子。这种小鬼虽道行不高,却极易缠人。他们最喜欢趁阴气重时附着于年轻女子身上,吸食她们的灵气用来精进自身,我观令爱状况,正是这种。”
祝问州是个坐不住的,手里拎了个摆件把玩,靠在宋迟椅背后,低头用只有他俩听到的声音问:“哎,怎么样,你觉得那老东西说的对吗。”
宋迟一阵无语,表情都有些不解。
“你…”
他其实想说祝问州也是做这个的,怎么会连这种基本情况都听不出真假?
可转念一想那日在到月沟,他曾理直气壮说出‘我是半吊子’,也就湮了声,双手抱胸懒得回答。
祝问州就在背后,轻轻地捏他后脖子肉。
“我入行是靠关系,理论知识不太好,快说快说。”
……
烦死了。
“我不知道。”
拍掉他的手,宋迟扭头,皱着眉睨他一眼。
这一眼因角度关系变得有些词不达意,偏偏窗户开着,几束日光温柔地飘在宋迟侧脸皮肤上,在祝问州眼中莫名生出些娇嗔味儿。
他低头含笑,声音就在耳边。
“你也不知道?”
宋迟被扰烦了,兀自深吸一口气,决定有问必答。
宋迟:“郭汀确实有被附身嫌疑,但一般小鬼不会主动招惹人的。”
祝问州:“那就是二般小鬼喽?”
宋迟:“鬼魂附在人身上,宿主会变得怕光、情绪不稳定等,除此之外不可能危及性命。”
祝问州:“那就奇怪了,这小姑娘明摆着快死了,难不成缠上她的是个凶煞鬼?”
凶煞鬼是老一辈的俗语,意思是比普通鬼怪更加厉害的东西。
祝问州这时倒展现自己为数不多的出勤学好问,宋迟细细想想郭汀那副模样,也不像是凶煞附身。
现在来郭家的时间还太短,不了解具体细节及前因后果,他不能妄下判断。
“还不清楚。”
“那你不打算出出风头啊?这郭老板本来就看不起咱俩,别到时候老头子真的治好了郭汀,把功劳抢了,你的事儿可就没指望了。”
他这话让宋迟听的有些别扭。
好像他是那种,只会把自己的私事放在第一位,不顾旁人性命,唯利是图的小人。
而过去几年间,他又确实如此自私自利。
将自身置于首位,为人处世薄情寡义,听过他名字的,无不骂一嘴人面兽心,合该遭了天谴,死无葬身之地方可消恨。
他又的确是这样的。
宋迟的声音低下来,过了会儿,才从嘴里闷出一句“不用你操心。”
祝问州没说话,却不再闹他了。
“张道长,那,现在要怎么办?”
郭兆松已唯他瞻予马首,更加不理会那俩年轻人。
张庭真从椅子中坐起来,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其实刚才,我就已经让徒弟去准备了”
宋迟想起自己刚进郭家时,从门口出来的那道装小孩儿。
原来他是张庭真的徒弟。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须得斋醮科仪,开坛荡秽。”
拂尘一甩,张道长气定神闲。
开坛荡秽,说白了就是道场。
张师父学的道术,做道场祛怨再正常不过。
一般道场分为‘阳事’‘阴事’以及‘阴阳两利’三种。
阳事祈福迎祥,阴事渡亡震晦,阴阳两利则逢祖师圣诞、道门冠巾亦或开坛传戒,且正常情况都定为三天日程。
不过道场对怨灵的威压颇大,郭汀目前的身体状况,不知能不能撑得过去。
宋迟一开始心有盘算,心说张庭真敢做道场,那自有万全之策,而且还要进行三天,这时间,够他查清楚郭汀病因了。
然而刚到入夜,他正准备回去明天再来时,忽见已换了一席隆重衣物的张道长,随郭兆松上了二楼。
他刚出门,见状立刻折了回来。
一楼客厅内,祝姓男子妙语连珠巧舌如簧,仅用一个小时外加晚餐时间,便将泪眼涟涟的郭夫人哄得不复原来过甚悲切,终于有些轻微笑意,张口开始‘小祝小祝’地喊。
连带宋迟也沾了光,从没名字变成了小宋师父。
林臻也瞧见了刚才上去的二人,祝问州侧目瞄眼宋迟,见他默不作声地盯着楼梯,转转眼珠,张嘴笑的见牙不见眼。
祝问州道“郭夫人,你和郭老板,看起来很信任张道长啊。”
“这当然了,张道长仙风道骨,还是大人物派来的帮忙的,总不会拿小汀性命开玩笑。”林臻忽然顿住,转头口气温和不少:“我的意思是,小祝…你和小宋太年轻了,看起来确实不太像经验丰富的先生。”
祝问州今天没穿那身老气横秋的长褂,反而着了件中式外褂,没戴眼镜,却戴了银质的项链跟戒指。
他的身量和样貌非常端得出手,这扮相打眼一瞧,只当哪家的公子哥儿跑出来了。
而宋迟比他更不像这行的人。
酷哥专属黑白色系,除了脖颈处吊了根红绳,从哪儿都看不出是个做阴事的。
往大街上一扔,可能会有人把他错认成大学没念完的小年轻。
祝问州生平第一次感到有些哑口无言,暗咐还真是人靠衣装,不禁失笑。
“郭夫人您有所不知,我们这行的规矩,排资论辈不讲年龄,只说道行。我俩加起来虽不比张道长岁数大,可不代表本事也低呀。”
“你啊,别跟我打趣了。”林臻站起身作势要走,祝问州赶忙问道:“郭夫人,刚才我见郭老板带着道长去二楼了,是郭小姐出事了吗?”
林臻好像有点惊讶,反问他:“什么呀,你们不知道吗?道场快准备好了,他们要把汀汀带过去。”
宋迟总算说话了。
“现在?”
“对啊。”
祝问州偏头:“我记得道士做道场,不是得三天么,怎么现在就带郭汀过去。”
“等他们下来,看看张庭真怎么做。”
没几分钟一行人便从二楼下来,郭兆松抱着郭汀,直接出了正门,往院子左方走去。
祝问州:“去看看?”
宋迟:“走。”
…………
郭家的房子非常大,除中心位置的别墅外四周都是宽敞空地,张庭真一马当先出门左拐,走了一会儿,瞧见那片开阔的绿地上,有两个人正在忙活着什么。
正是带宋迟进门的保姆苏姨,以及张庭真的徒弟。
他俩在长条形供桌上摆放东西,地面上则铺了一张巨大、印有太极图的明黄色布席,供桌幡旗都在其中,而太极图中心位置还放着把椅子。
苏姨帮完忙离开,小徒弟还挺有礼貌,先对着她弯腰道谢,才小跑着站在张庭真背后。
郭兆松将郭汀放进椅中,焦急地左右张望。
“郭老板,郭夫人,祛邪过程中主家不可在场,你们二位请先回去。”张庭真的徒弟拘谨道。
郭兆松不好强留,挽着林臻点点头:“啊…也好,小陈师父,我们就在前厅,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喊我们。”
他俩转身,忽然瞥见不远处优哉游哉地祝问州和宋迟二人。
郭兆松还没说话,林臻先讶声:“小祝小宋,你们…”
“郭夫人,我们俩水平不够,想瞻仰张道长的风采,就在这里观摩观摩,您放心!我们一定不打扰。”
祝问州仰着脖子喊一句,郭兆松忽然想起他俩虽说年轻,好歹也是吃这碗饭的,便摆摆手,不予理会了。
“随你们吧,兴许能帮上什么忙。”
“嗯嗯。”
祝问州倚在柱子上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对着张庭真方向,边嗑边点评:“这老头子,说什么道场,合着弄了个阉割的袖珍版。扬幡挂榜没有,祭孤朝灵不做,还穿身紫色云袍,就他那三两下子,也不怕这衣服折寿。”
“少说两句。”
“没法儿,天生话多。”
他的瓜子嗑的更响了。
“惊越,别管那俩人,你就和从前一样,帮为师看看哪里有阴气聚集。”
徒弟陈惊越郑重点了点头,站在一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张庭真整整衣物,看了眼时间,十点。
正值亥时。
他从供台上拿起桃木剑,双手握于胸前闭目。片刻后,猛然睁开眼睛。
同时大声念出一段咒文。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
原本祥和静谧的院中倏地起风,而后越来越大,竟把祝问州堆在桌边的瓜子皮都吹走了。
宋迟原本无趣的脸色微变,挑挑眉,走近一些。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忘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念完,张庭真后撤一步,宋迟眯眼看去,才发现他穿着云鞋。
前举左,右过左,开始了一段诡异的步法!
“原本还以为只是个没用的老头子。”
祝问州吹了个口哨,低头问宋迟。
“小宋师父,你不说说?”
面对他的调笑,宋迟难得正色。
“步罡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