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问州好似知道他的想法,自己弯腰将郭汀连人带椅子往别处挪挪。
露出了道场的阵心。
陈惊越拿的东西摆在一旁,宋迟先是将供桌的糯米端来,接着和谷粮掺在一起,搅和匀后铺在阵心的四周,围成一个圆形。
道场为方,寓意为天,谷梁为圆,代其为地。
天收中,地做围,外方内圆,天地为一。
“这是什么呀?”
想他苦求半年,张庭真也未传授一点阴阳之术,平时只当个能见邪的眼睛,现下有旁人做术,自然勤学好问。
宋迟却不知这份曲折心思,只是陈惊越热切表情非常灼眼,他抿抿唇。
“截绳。”
余光瞥见少年不解的脸,想了想,又补充道:“困住膏肓用的。”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详细解释。
当初他学这些东西都是靠自己参悟,各种名词术语的认知依照宋道平书籍,要像个教书先生一样解释每种东西的用法,那还不如让他去世为好。
陈惊越眼中的兴奋委实热烈,就连宋迟这样的木头也有些于心不忍,顿了顿,将那七根蜡烛点燃,边摆位置边僵硬地解释起来。
“蜡烛要放在截绳外,七等分,表示……七星照日。”
宋迟平时的声音,就和他这个人一样,清冷还带有几分凉意,然而此刻,他就端着这种音色,充满别扭和尴尬地解释起道具用法。
陈惊越没察觉,祝问州却注意到了。
尾音裹了层难以忽视的羞躁,偏要正着脸一板一眼。
这不禁让他念起翻覆前尘旧梦之间,一段有关于宋迟,模糊而朦胧的回忆。
那会儿他也是秉怀羞怯,隔着翩跹明灭烛火,在纱影斑驳飘飞暗影中,弯腰递来一个谨慎小心的吻。
可是现在对方已经不记得了。
宋迟将谷物堆成的圆形摆弄好,立起身不巧和祝问州对视,他还没说话,后者立即转了头,像被发现什么心事。
陈惊越很有眼力劲儿,又把郭汀连人带椅挪了回来,放在圆圈正中央。
“哼!旁门左道,上不了台面。”
张庭真在一旁冷哼,拂尘快被他甩掉了毛,宋迟将他当空气,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瓶子来。
这瓶里装的,就是无根之水——也就是雨水。
陈惊越随张庭真来郭家之前,大包小包带了好几个,祝问州说的那些东西不巧他都有,所以没用几分钟全部奉上。
水只倒了半碗,捻些朱砂浸在水里,看溶的差不多,宋迟便端着这碗水,站到郭汀面前。
郭汀歪着头低吼,眼珠正如赤血,透着股诡异的红。
宋迟动作极快,擒住郭汀的肩膀后衣袖带风,马上掐住她的下巴,将半碗水如数灌了进去。过程中她不停挣扎,五指不知何时长出了长长指甲,死死掐紧了宋迟的手臂。
半碗水灌完,又把白泥块拿出,一掰两段放在郭汀手掌中,剩下半瓶无根水也有用处,拧开瓶盖左右手掌各自淋下去,不消片刻白泥便湿润如雨中之土,翻出股泥泞潮湿的气味儿。
这白泥其实也是土壤的一种,不过是常年暴露在日光下的土壤,平坦开阔的草原中多见,因凝结成块后呈现白色,所以叫做白泥,主要用于压制邪气。
说来也是稀奇,刚刚还在怪叫疯狂的郭汀,待左右手各淋上雨水后,突然止住了声音,动作也慢慢停止,大张着嘴巴仰头,双眼没有焦距,人更是直挺挺的站起身。
宋迟手指沾了一些水渍,两指置于额间,闭目立身,缓缓地,他再将指尖移到郭汀额头上,两处相贴的皮肤间,竟然溢出了些金色光芒。
线条流畅的葱白指节横竖游走,金光也随着他的动作而愈加明烈,宋迟不知画了什么符咒,让郭汀的身体再度抽搐起来,却不同于方才疯癫。
郭汀的嘴巴中缓缓升腾起一股黑色浓烟,浓烟似乎拥有生命般扭动,一时间难辨其状。
周围风起,比张庭真步罡踏斗时的风还要激烈数倍,陈惊越眼睛被风吹的看不清东西,他便用衣袖护住,眯着双眸,大气不敢出地观望起阵心中的宋迟。
“啊…好痛…好痛啊…呜呜…”
黑色烟雾流动片刻变成了一团粘稠实体,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从这团黏液中,竟然发出了孩童的啼哭声。
古籍曾有记载,膏肓身若七岁孩童,能人语,善隐匿。
如今这团黑色黏液能发出声音,不足为奇。
“徒儿,徒儿,那小子是不是引出小鬼了?”
张庭真靠近陈惊越小声问道,少年不知他打什么主意,点点头:“嗯,宋师父在郭小姐头上画了画,我就看见有团黑气从她嘴巴里出来了!”
即便有风声席卷,陈惊越的声音仍是难掩崇拜。
张庭真看他全神贯注,心里发出冷笑,偷偷跑到另个角度后,他凑近了宋迟。
截绳圈形成了透明屏障,膏肓鬼在地上撞了好几个跟头也没出去,宋迟冷眼注视,待它撞不动摊成一片黑色墨迹后,弯腰准备将其收服。
然而就在这时……
“小小精怪——看剑!”
张庭真不知从那儿跑出来,手持桃木剑就往截绳内刺去!
他看不到那团黑色,就在阵心中胡乱地砍,心说虽然看不到,可这圈子并不大,照这杂乱无章的戳法儿,总能中奖。
张庭真这里戳一剑,那里戳一剑,谁知动作纷乱间,竟把谷物围好的圆形截绳给戳破了个口子!
宋迟还没反应过来,露出豁口的圆形霎时爆开,谷粮四处飞溅,碾成碎末的豆类激扬起一片尘埃,蜡烛焚烧粉末的呲呲声不绝于耳,一时浓雾四起,周遭飞烟弥漫。
平静下来咳嗽声起伏,离最近的宋迟被爆炸声轰倒,有双手捞他起来,顾不上看来人是谁,他马上跑近查看郭汀,见她并无大碍,才低低呼出一口气。
“师父……师父!”陈惊越推着不知何时昏倒张庭真,见他没反应,连忙朝宋迟跑去:“宋哥,你们看看我师父吧!”
张庭真搅了他的局,宋迟根本不想理,陈惊越又去求祝问州。
祝问州竟然同意了。
他拍拍张庭真的脸,又探探鼻息:“没死,这老东西年纪大,被冲撞一下昏倒了。”
宋迟在一旁板着脸,似是不愿看见张庭真。
祝问州想起上次在到月沟那晚,他无意间放跑了王海东,那会儿的宋迟,也是这种表情。
他觉得有趣,冲陈惊越朗声道:“你这个师父啊,净爱坏事儿。瞧把我们小宋师父给气的。”
“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师父他会突然冲出来。”
陈惊越满脸歉意,直到宋迟脸色不那么僵硬,才讪讪转过头。
远处郭家父母急匆匆跑来,估摸是方才的声响大,吸引了二人。
林臻先奔向自己女儿,看她昏倒又止不住泪雨连连:“师父们,怎么了这是!”
宋迟侧过脸不想说话,倒是祝问州朝林臻摆摆手,和夫妻二人解释一番后,又出言安慰道:“郭老板郭夫人,不用担心。郭小姐体内的鬼物,刚才已经被小宋师父逼出来了,只是因为张道长捣乱,那小鬼跑了。郭小姐是体力不支才昏过去的,多休息几天应该就没事。”
闻言郭兆松泄口气,才看见躺在地上的张庭真。
“张道长,张道长怎么了!”
“我师父冲撞了阵法才昏过去的,没有大碍,谢谢您关心。”
“哦,那就好,那就好。”
“今夜已晚,我看你们几位干脆就别走了,二楼客房很多,先住下吧。”
看了眼时间,郭老板缓声说道。
………………
…………
隔天下午三点,郭家客房内。
宋迟正揉着昏聩头颅,从温暖被窝里被人喊醒。
他的神志并不清明,双眸迷蒙而无神,两手撑在床铺上,以一个半坐的姿势呆滞着。
叫醒他那个人也没有出声,慢慢靠近了一些,过了会儿声音低低地问他:是不是还想睡。
贴着耳边响起的这股低沉声音让他觉得有些熟稔和怀念,想了半天才发觉自己脑子就是个没上机油的发条,得费姥姥劲儿才能拧动,于是眼睛半眯着,懒得继续回忆,遵从内心含混说了个嗯。
这个字并未张口,从嗓子眼儿里哼出来,带着股刚起床的黏糊,听得那人语气含笑。
“起床吃点东西,过会儿再睡。”
“不要…”
宋迟倒下去想接着会周公,一双手及时扶住了他的肩。
这一下,他终于清醒了。
还看见了这双手的主人。
“你怎么在这儿?”
他当机立断甩开祝问州的手,看看床,又看看自己。
又睡着了?
在家千方百计地睡觉没成功,换个地方就轻松的睡过去了?
上次在到月沟也是如此,还一连睡了三天。
这到底怎么回事?
“好心叫你起床,还得受你的气,怎么养的习惯?”
祝问州在那儿卖可怜,其实他刚才挺享受对方那股黏糊劲儿的。
可是宋迟不知道啊。
眉心一拧,反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说没说其他的?”
“刚到,就喊你起床啊,你想让我说什么?”
他笑着凑近,被后者一巴掌拍远了。
宋迟洗漱完才发觉现在下午三点,他一觉睡了这么久。
“郭汀怎么样了。”
“中午看了看,气色恢复一些,不过不见好。得把膏肓找到了搞清楚缘由,不然它还会再来。”
宋迟点点头,有些奇怪:“膏肓鬼不多,几十年没见了,怎么会……”
“你又多想。”他看得开:“几十年没见,兴许这次凑巧碰到了呢,万事说不准嘛”
“我总觉得有点怪。”
但又说不出具体,最后索性不想,跟着祝问州出了舒林别院。
郭家老板夫人习惯饮食清淡,家中苏姨招待客人的饭菜也以此为先,各种绿色营养蔬菜轮番上阵,昨晚那顿绿化带开会给祝问州吃的脸色都绿了。
“我记得这附近有家大排档,老板烤的串不错,你想吃什么?”
他俩并肩行走在热闹街道上,临近傍晚,夜市出摊的小商贩码好一排,吆喝嘈杂声音不绝于耳,林臻嘴里各种各样的‘垃圾食品’出锅装盘,最后放在‘大强哥烧烤’小馆子桌面上。
祝问州买的东西他自己一样没吃,全堆在了宋迟面前,多是一些甜点和小吃,宋迟一心惦念跑掉的膏肓鬼,祝问州递过来,他也不看,咬进嘴里嚼两下咽到肚里。
再问甜咸酸辣?一概不知。
俩人吃吃喝喝到了晚上九点,为回去好应付,还特地去了丧葬一条街买些可能要用的东西,祝问州原话是万一被问,总不能说嫌弃饭菜不合口,买些这玩意儿起码还有借口。
宋迟难得和他统一战线。
他俩刚到郭家门口,就见苏姨在翻大门外的垃圾桶,说自己东西丢了。
祝问州还想帮她找找,远处陈惊越的声音却先传来。
他跑着过来,边叫边喘气:“祝哥宋哥!你们快来,郭小姐,郭小姐她出事了!”
二人神色一凛,立刻跟着陈惊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