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他所说,下午他俩离开后,郭汀情况突发恶化,先是大喊大叫着醒来,不过一炷香时间便突兀地,直挺挺地,僵在了地板上。
双目瞪起,却像看不见一样失去焦距,最主要的是,口鼻都没有呼吸。
张庭真掐指一算,告诉郭家人这下是无力回天,请他们着手准备后事,怪就怪在昨天道场遭到破坏,郭汀被真气反噬,就算是他张庭真,这次也是有心无力了。
祝问州鄙夷地“放屁”俩字刚落地,三人来到二楼。
郭兆松正在苦苦哀求张庭真出手相救,而林臻早已昏过去不省人事。
他们三人一出现,郭兆松奇迹般没有冲‘破坏道场’的宋迟发火,而是步履蹒跚来到他面前,接着扑通一声——
跪了下去。
宋迟微微一怔,止步蹙眉看他。
“宋师父…”郭兆松摘下眼镜,面容哀痛悲戚:“你昨晚既然不让张道长做道场,那就一定有办法救我女儿是不是?我为先前的话跟你道歉,你救救汀汀,我就这一个女儿,你救救她!”
郭兆松前面还是副文人做派,虽不信你,却也尽量保持着礼数,对三人平等相待。
而此刻他浑然没有那种谦和样子,丢盔弃甲什么都顾不上,一大把年纪,却给一个小自己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下跪。
宋迟抿着唇不吭声,对这种突发情况不知怎么应对,半晌才闷出三个字,后退一步:“你起来。”
“宋师父,救救我女儿…”
张庭真无望,他眼下的寄托,便只有这个自己瞧不起的年轻人了。
“你先过去看看情况,我和他说。”
祝问州把他拉到前头,转身去应付郭兆松了。
宋迟心中有疑,快步来到郭汀房间内。
只见床上的女孩儿正僵硬地躺着,干裂双唇微张,其余情况和方才描述的一模一样。
跟过来的祝问州陈惊越关上门:“宋哥,怎么了?”
见他扫了两眼,陈惊越识趣,尴尬地直挠脑壳:“我师父他……说郭小姐回天乏力,他就没过来。”
宋迟抚起下巴,轻声道“她七窍封住了。”
这句话有点超出陈惊越的认知范围,啊了一声祝问州才接过话茬儿:“张庭真干的?”
宋迟摇摇头,表情不太好。
“七窍?”
“怎么比我还不学无术。”
祝问州嬉道。
“双目双耳双鼻加上嘴巴合称七窍,七窍被封就意味宿主眼瞎耳聋不能呼吸还发不出声音,处于将死未死的状态,就是那些人常说的鬼借身,懂了吗小子。”
“奥!我知道了,就是说郭小姐体内现在又有一个阴魂是吧!”
“孺子可教。”
可这就奇怪了。
郭汀体内的膏肓刚被赶走,还没来得及抓,就又住进一个。
年轻女孩儿的灵气充足,身体虚弱到一定程度没有抵御能力,确实比较吸引小鬼。
可郭汀是被折磨过一次的人了,她除了这幅将死躯体,无另气运能够引附阴魂,那为什么还是有鬼怪借身?
宋迟:“陈惊越。”
陈惊越:“到!”
宋迟:“…”
宋迟:“你身上有没有银针?”
那日晚上祝问州要他准备的东西里正有这个,陈惊越随身背着一个挎包,闻言伸手翻找,还真给他找到了。
正好七根。
这银针下细上粗,中间有个圆圈箍紧收缩,完全展开比针灸所用稍短,泛着一层冷光。
宋迟接过七根银针俯身摆正郭汀的脸,盯了会儿,接着毫不犹豫,两针扎了下去。
位于双眼中间的印堂、晴明,位于鼻翼两侧的迎香、素髎,位于耳中的心穴、神门,位于唇下的承浆,这些穴位控制七窍,阴气蔽体之时,可在这些穴道上下功夫。
“宋哥好厉害,他还懂穴位啊?”
宋迟专心致志,他身旁的陈惊越没忍住惊呼,小声问起祝问州,后者冲他摇摇手指:“那可不,小宋师父什么不会,鬼门十三针听过吗?第一针——开锋,就是开七窍的。”
“祝哥,你也懂得好多啊。”
祝问州哑口,没忍住笑,刚想装一下过来人,听宋迟喊他。
他正在扎位于承浆的第七针,脸都没扭,沉声道:“门窗关好,他出来了。”
这次症状表明她体内的是个普通小鬼,不用做那么麻烦的阵法,所以宋迟只开了七窍,没费多少力气,就把小鬼逼了出来。
只见郭汀皮肤上正慢慢涌出一股浓密黑气,这些黑气在两人周围盘旋围绕,在第七根针扎进穴位时,猛地化作漆黑一团,紧接着火速从他们周围飘走,朝窗边撞去。
门窗早已被祝问州贴上了万禁符,那鬼魂前前后后撞了很久逃不开,便认命般飘到了三人面前,——砰地一声,化了形。
还算识趣。
一只穿着黑衣,体态勉强能算个人的瘦弱小鬼,这会儿跪地委屈地求饶。
“三位道爷,你们饶了我吧,我,我一时糊涂才来了这家!”
陈惊越被人从后推到前头,作俑者嬉皮笑脸:“这位才是道爷,你应该求他啊。”
“祝哥!”
“小爷,小爷你饶了我呜呜呜。”
地下的小鬼作态恳求,甚至还给他们磕了头。
陈惊越哪儿见过这场面,吓得向身后宋迟求助。
而宋迟努努下巴,那意思是让他问问。
陈惊越只好强装镇定,厉声开口:“咳,你,你怎么来这里的!”
“我被一种香味儿吸引了,就在这座房子里,正好碰见这丫头体虚,就趁这二位不在的时候……偷偷附进来了…”
他生前像被压死的,脑袋扁平、颧骨皮肤脱落,露着一片片猩红血肉。两只眼珠一只尚在,另一只无影无踪,只剩黑洞洞的眼眶森然。
小心翼翼地瞟了眼宋迟和祝问州,被发现后立马伏低脑袋,片刻轻声呜咽起来。
这种小野鬼,看起来不像有胆子害人。
“什么香味?”宋迟皱眉。
“你们闻不到吗?”小野鬼也有些疑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好像被蛊惑了一样,不知不觉就来到门口了。”
“你和膏肓鬼是一伙的?”
“道爷您明察秋毫!我谁都不认识啊!”他慌张地从地上爬起,见三人警觉,又跪回了原位置。“我没做过恶,这还是第一次附身活人,三位爷,你们大慈大悲放过我吧。求求你们了!”
“宋哥,这…”
陈惊越满脸委屈,好像他才是地上那个求饶的。
宋迟若有所思一会儿,看看床上开始呼吸的郭汀,慢慢蹲到小鬼身前:“你没说谎?”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而坦然,虽是疑问句,听起来却像陈述。
小野鬼登时觉得还有希望,忙不迭答复他:“真没有,您不信可以跟我去一趟,这山下不远处有个偏僻林地,我的尸体前两年就被扔在在那里,现在还没有埋呢。”
“你走吧。”
宋迟站起身,面上没什么表情。
小插曲过后,郭兆松林臻仿佛劫后余生,一看时间十点多了,便赶忙让他们去休息,夫妻俩围坐在女儿身旁,又是落泪又是伤怀。
宋迟脸色不好,回房间一头扎进软和床铺里,然后缩了缩身子。
那小鬼让他想起了自己。
他这前二十几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生活谈不上美好和满,也并非流落街头。
宋道平死之前,他原以为自己会这么平平淡淡地安稳一辈子,然后为自己唯一亲人养老送终。
可老人家没能等到这一刻,在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夜里,静悄悄地带走了他的往后余生。
那个晚上的雨水也好似刮骨之刀,教他想死死不了,想活也活不成。
宋迟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习惯宋道平的离世,然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和宋好相依为命。
人生朝露不过槐南一梦,世间轮迭千百年的生死铁律,他在那时逼着让自己学会接受。
讨厌分离,却也不得不习惯。
思绪纷飞牵动了不必要低沉情绪,没注意自己的房门被人打开,然后有个人轻轻坐在了床头。
他发现祝问州的时候没多少惊讶,后者对他的反应也没兴趣,只是耸肩转身倒杯水递过去,然后蹲在地上仰头看他。
“心情不好?”
宋迟抿紧唇,把脸扭过去不和他对视,半天才说个“没有。”
“我本来还想兴师问罪呢,你这样让我怎么问。”
他嬉笑着凑过来躺在床中央,听那股调侃揶揄的语气,倒跟兴师问罪差了十万八千里。
宋迟知道祝问州奇怪他怎么会轻易放跑了那个小鬼,想想才简短解释道:“舒林别院早年奠基仪式是师父帮忙弄的,过程中确实有个人不明不白的死了,被丢到山下林子里,他生前名声累累,是个好人。”
他还是第一次说这么长的句子。
祝问州闭着眼嗯了声:“所以想起了你师父吗?”
闻言宋迟愣了下,嘴一撇,偏了头。
好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祝问州腹诽。
“我第一次在到月沟遇见你,就觉得你是个怪人。”
尚且简短人生经历中没少听见类似的词。
怪物,怪人。
师父在世时让人背着骂,师父离世后没有顾忌,就指着他鼻子畅言。
宋迟以为祝问州也是这意思,脸色一点点下沉,谁知脑袋突然被轻轻拍了下。
“想什么呢。”
音调不见平日调笑,这瞬间轻柔仿佛羽毛。
“人生在世,充其量不过两万个日夜,较于鬼神道,这辈子仅仅是时间汪洋的其中之一。”
是啊,人活一生对于光阴洪流不过沧海一粟,渺小犹如沙尘。
“所以啊,大家都不会自寻烦恼,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活在当下。”
“可是你呢。”
他突然翻个身,凑近了些。
“你被折磨得饭不能吃,觉不能睡,就为了一些没必要的闲言碎语,你不是怪人谁是?”
突然拉近的距离似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宋迟有些别扭,将人推远点,半晌过后,竟然认真地,小声说了句‘我能吃饭和睡觉。’
祝问州自然听见了,脸朝下埋进被子里笑。
“说起第一次遇见……我觉得,你可以验证一下那个小鬼的话。”等他乐够了,好似福至心灵一样。
“验证?”
刚才小野鬼说的那番话。
有种香味儿吸引他。
“你不觉得奇怪吗?他说什么香味,什么被吸引,我们闻不到味道,就说明这种气味儿只针对鬼魂,活人可没招,所以……”
说完,祝问州意有所指,眼神不住地往他胸前瞟,那根红绳吊坠。
宋迟:“?”
祝问州:“哎呀,别误会,我承认在到月沟时撒谎了。不是碰巧遇见你。”
宋迟:“你看到了。”
祝问州:“嗯。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养小鬼儿的这么多,不差你一个,我就是没想到,你养个小女孩儿啊。”
微妙气氛让他神经松懈,竟然真的考虑起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祝问州还在一旁不停敲打:“你就让这丫头帮帮忙,看看到底什么香味儿,岂不比我们束手无策好。”
这话音刚落地,空气中突然响起个脆生生的童音,不是宋好又是谁。
小姑娘站在床边叉着腰,怀里还抱着半根吃剩的香烛。
“你说谁是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