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府门前两只石狮子睁着滚圆的眼睛，威武精神如旧。而大门依然紧闭。
苌璎和芜瑕没有带人，兄妹两个独自前来，在商家门外敲了好久的门，半晌，终于有了应答。
管家王振将门开出一条缝隙，露出半张脸来。
芜瑕熟络地凑上前道，“老王，是我啊，我和我妹……”话还没说完，王振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手上提着一个包袱。
“公子，不，侯爷，小姐，老奴已将您的贴身物件收拾好，您们拿好东西，请回吧。”
芜瑕愣了一下，摆摆手，“老王啊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取东西的，我们是来拜访咱们商府，你瞧瞧，还带了礼物呢。”
苌璎看出不对劲，问，“王叔，这是何意？”
“实在抱歉了，侯爷，小姐。”王振面露难色，“老夫人的意思是，商家这十年已经仁至义尽，从今以后两家再无瓜葛，桥归桥，路归路，不必拜访，也不必有什么往来了，您二位自行保重。”
“我的话带到了，也就回了，这礼，也请您拿回去吧。”
说完，他欠身致意，便要合上大门。
苌璎拦道，“等等，”
她拿一只手挡在门中央，王振不得不停下关门的动作。
没有料到商家夫人会是如此决绝的态度，苌璎两人站在门外，顿然觉得晚间微风甚是有股凉意。
可实话说来，这也并非不能理解，毕竟，一不留心站错队就获满门抄斩的事已有先例，想跟他们南家划清界限的比比皆是，商家又何尝不能呢。
好吧，既已如此，苌璎也不再自讨没趣，她客气道，“老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了。”顿了顿，又道，“王叔，您也算我们南家的旧相识，这些年哥哥长大少不了您的照顾，我晓得，如若擅自收下什么东西，老夫人那边您不好交代。可咱们邻里之间哪有永不相见的道理呢，改日您从我府门前路过，苌璎给您准备上好的糕点，”
“小姐，糕点作罢，您的心意我领下。”王振感谢，“看到您平安归来，南家老爷在天有灵，定能心安了。”
苌璎见王振有所心软，将芜瑕手上的匣子拿过来，塞进他手里。
“不过，王叔，这礼既已带来，便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烦请您，将这匣子亲手送到珺宣手上吧，这是兄长的一片诚意。顺便，代我们问安。”
“小姐，这，”王振一听这话，那精美绝伦的匣子仿佛成了烫手山芋，他赶忙推了回来，“您就别为难小的了，这是万万不可的，”
“怎么不可？”苌璎看他的反应，有些疑惑了，“难道侯爷送旁人的东西，老夫人也有代为拒收的权力？”
王振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片刻，他沉着嗓音道，“小姐，侯爷，您听老奴一句劝，为了珺宣公子好，不要再来，也不要再有任何往来了。二位请回吧。”
言罢，他决心转过头去，砰的一声关紧了门。
苌璎呆呆后退一步，松开了握门的手。
芜瑕捧着那退回的如意匣子，要不是舍不得，真想一甩手向前砸去。
“怎么说话呢！难道我们是什么骇人的瘟疫吗？我可是侯爷，忠谏侯！比你商家大多了！”
他发泄完瞥一眼身旁沉着脸色的苌璎，小心试探，“妹妹，你还好吗？”
苌璎沉沉道，“我没事。”然后拉着芜瑕向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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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苌璎在一张圆桌旁长久独坐，一动不动，只闷闷地托着腮。
芜瑕拿到了他的九酝春，兴奋地坐在苌璎对面，一碗一碗细细品味了起来，脸上渐渐洋溢起满足的神态。
苌璎实在很难不去注意到他，脑子里思索的事情也进行不下去了，她真诚的问，“哥哥究竟是怎么做到，如此豁达的。”
“什么？”
苌璎的意思自然是，为何芜瑕可以这般的没心没肺。
“商家夫人怎么说也养了哥哥十年，如今断然切割了关系，哥哥会不会觉得有些难过？”
芜瑕端着酒碗，已有些许绯红爬上了脸。
“还好吧，母亲，不，商老太，对我一直不冷不热的，尤其商伯走后，她眼里只有她的儿女，估计早就巴不得我走呢。”
“……看来，她这些年也没怎么变啊。”
苌璎又开始托着腮。
芜瑕晃晃酒坛子，给苌璎也满上一碗。
“来妹妹，不要总是闷闷不乐的，陪哥哥喝一杯，庆祝我们兄妹团聚！”
“嘘，”苌璎提醒他放轻声音，然后走到门口，推开门探了探，确认无人，谨慎的把门关紧。
“放心吧妹妹，自己家里，不用这么警惕。”
苌璎和他碰了杯，饮了一口，不太喜欢。
“那可未必。”
“什么？”
“无事。”苌璎喃喃道，把酒碗推了推，没心思喝了。
“茵茵啊，你就是小小年纪想得太多，哥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如今苦尽甘来了，好好享受生活吧。”
“……”苌璎有时候真的很羡慕这种乐观，她道，“哥哥无需担心我，”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道，“我只是在想，珺宣选择离开京城，是因为真的想去学医术，还是根本知道在自己家待不下去，不得不走呢。”方才王振的反应颇为奇怪，珺宣此番回家怕是不大顺利。
芜瑕已经有些醉了，靠在酒坛子上，摇摇头，”这你我如何知晓呢，不过他回家的日子确实不会好过就是了。商老太在商家一言堂，对我还保留几分客气，对他可就不一定了。”
“……”
“那哥哥怎么不早说。”
“呃……”他尴尬笑笑，又琢磨着不对，举起四根手指，“天地良心，我可没有逼他跟我换回来吧，”
“好吧，确实是我先提的，那他又没有拒绝，”
“况且，我们本来的身份就该是这样啊！”
他语气变得酸溜溜的，扭捏了一会儿，突然借着酒劲没底气地问道，“茵茵，你，就这么不喜欢我来当你哥吗。”
苌璎抬眸望他一眼，似是感到意外。
“我没有这样说。”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芜瑕换到苌璎身边来坐。
“茵茵，这小子走了不是挺好的，商家凭空多了一个新面孔，他在京城一日，我们暴露的风险可就多一分，”
芜瑕话还没说完，苌璎已经抄起一只碗，势要砸了过来。
“错错错我错了！”他抱着头，酒都醒了两分。
“不说了不说了，错都在我，他是你亲哥。小姑娘家的动不动就抄家伙。”
苌璎严肃道，“我知哥哥喜欢说笑，可哥哥说话也该注意些分寸。你可知我们这十年是怎么过的？”
她停了停，见芜瑕眨着无辜的眼睛看她，更觉有必要说下去，
“哥哥受过最大的苦或许就是被追债的打一顿吧。”
“你可曾尝过喝泥水，吃沙土的滋味，可曾尝过鞋底磨穿、脚趾溃烂也要继续赶路的滋味，可曾尝过伤口上长了冻疮依然要在冬天搬石头的滋味，可曾尝过被人追杀，和杀人的滋味……”
“天呀妹妹，莫要说了，莫要说了！”芜瑕捂着耳朵，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这些事情连从苌璎口中平静的说出来，他都听不下去。更不用提让他自己去经历一番了。
苌璎也不想继续谈这些，她道，“总之，没有商珺宣，我自己这些年不可能坚持下去，哥哥更不可能平白多过了十年的安稳日子。我们南家欠他的，余生尚且不知能否还的清楚，岂能再讲那种狗吃良心的话呢，”
突然，芜瑕一个胳膊揽过来，给了苌璎一个拥抱。
她嘴角僵住，还保持着张开的形状。
“妹妹，你，在外边受苦了……”
芜瑕揉揉眼睛，好像眼眶都红了，不知是不是被苌璎的描述吓着了。
“你……”
他慢吞吞道，“茵茵，我脑子也笨，嘴也笨，什么都不懂。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以后，我会改的，你莫要再生我的气了。我一定会改的。”
他嘴里胡乱说着，大手拍在苌璎薄瘦的背上，温温热热。
苌璎承认，这一出对她来说，无疑正正击中了心口。
已经在外流离了太多年，到后来连梦里梦到回家的场景都变得模糊不清，可归京以来，直到此时此刻，她好像第一次真的感受到了，家还在。
她回拍芜瑕的背，温柔了许多。
“哥哥，你相信苌璎吗，今后，只要我们一起努力，南家一定会好起来的。以后，就听苌璎的话吧。”
“好。”
“还有，不许再对珺宣无礼了。”
“好，哥知道了，”他的声音渐渐轻了，念叨着，“商珺宣是我们南家的大恩人，我以后，把他当菩萨供起来，”
“……哥哥，你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认真，”搭在脊背的手慢慢下滑，他的气息也愈发的弱了，“都听茵茵的，都听，都听，”
说着，一头扎在苌璎的肩膀上，醉倒了……
苌璎无言，大叹一口气。
刚刚涌上来的几分感动，好像又被名为“不靠谱”的怀疑填压了下去。
但至少心里温热了几分。
她目光探向窗外月色，时辰差不多了。
“阿兆，阿凉！”苌璎到院子里，高声将芜瑕的两个小厮唤来。
“侯爷醉了，送他回房。”
“是！”
这时，紫竹也跟过来了，“小姐，夜深了，奴婢也陪您回去休息吧。”
“我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和夏隐歇下吧，不必等我了。”
紫竹迟疑了一下子，不敢多问，应了句“是”。然后便见苌璎吩咐完，兀自向着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