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泓潜入明月楼的这一缕神魂太过弱小,自然是没能陪成,于是便被温滟如安置在凉亭内,很礼貌地请她在旁边观战,顺便评价指点一下他们目前的实战水平。
“看来你尚未熟悉无纤尘的用处,不过江月剑的威力倒是发挥得差不多了。”
共泓靠在凉亭柱子上,看他们俩名为切磋实则互不留手好几次都差点顺路拆了这凉亭的架势,忍不住提醒道:“你们能不能小心一点,我很虚弱的,别把我给磕着碰着了。话说,失忆后阴差阳错相爱相杀还要殃及池鱼挚友这种桥段,连人界话本都嫌俗,我劝你们最好不要打上头把我顺带给灭了。”
看着看着,共泓就开始叹气。
直到此时她才真的相信,这两人是真失忆了。
倒不是因为他们展现出的实力太弱,也不是因为他们的实战思路太稚嫩,毕竟再怎么失忆,仙尊魔尊这种稳居当世前三的基本素质和本能都摆在那里,弱也很难弱到哪里去。
她之所以现在才相信他们失忆,仅仅是因为从这场切磋来看,这两人的关系完全不对劲。
“哦?有多不对劲?”收了剑的温滟如问。
“非常不对劲。”共泓答道,“往日见你们是多年夫妻,上次见你们是终成怨偶,这次见你们,竟觉得你们似乎只是故友重逢,近乡情怯。”
“?”温滟如问,“上次?终成怨偶?”
“是你以身为饵这个计划开始之前的事。”共泓回忆道,“当时你们打了一架,打得远比这次狠,当然,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逐华你总是稳胜无月明一筹,那次也不例外,只是……仙魔残篇的效力你们已经见识过了,共用对方灵力和魔息前提下,只要有一方不肯罢休,这一架便能打到你们全部力竭为止。”
原来蓝条共用是因为仙魔残篇的缘故。温滟如点点头,平静得像是在问别人的故事——实际上她也确实认为自己在问别人的故事:“后来呢?”
“后来?”共泓看了眼仍然保持着可爱妹妹模样的无月明,“后来你们各回各家,泄愤般地开始这个计划……说实话我没有插手别人道侣问题的习惯,也从未问过你们间的事。再后来,仙界这边觉得你要叛变,魔界那边觉得无月明终于干了件坑害仙尊的大事,一切都按部就班,似乎连流霜都不清楚我们要做什么。这么说来,即使是经常跟在魔尊身边的庚申也不一定清楚真相——无月明你既然已经失忆,居然没被庚申那张惹是生非的嘴带偏?”
还在思考原装魔尊究竟算不算阴暗变态的无月明忽然被点名,有点懵:“庚申?”
“差点忘了,她有三个名字,化女相称青姑,化男相称彭倨,正式些的场合才会自称庚申。”共泓懒洋洋地说,“七魔将之玉衡,全称丹元廉贞罡星君。这几天没在附近见着她,想必是被你给打发回去了。”
共泓这个版本显然比青姑的说法要更能解释目前的情况。温滟如垂眸想着,现在连青姑那个疑似与共泓的版本完全相反的部分都给圆上了……
“说起来。”温滟如问,“你是不是有许多名字和身份?”
“当然,我有许多化身。”共泓大大方方地承认了,“顺带一提,我现在这具化身的身世是出身低微无父无母全靠村人施舍长大,后经选拔拜入仙门的归衡峰新秀弟子。因颇有天赋,加之努力修炼,很快便得以衣锦还乡,却在归乡时发现故土化作废墟,后几经辗转,调查到的所有证据都指向逐华仙尊,所以才不惜一切也要成为这次诛仙阵的观刑人。”
“……”温滟如评价道,“人设不错,还挺曲折,就是有些太经典了。不过,既然道不变就无论如何都会被认出来,你又是怎么做到这么多假身份的?”
“伪造道身对我们来说并不难,只要对体内灵力魔息的运转稍作伪装就好。如无月明现在这般,除非有谁神识凌驾于他,否则蒙混过去轻轻松松。”共泓颔首,“闲聊得也差不多了。虽然我能不惊动你这个明月楼之主便进入这里,已经能证明曾经的你对我的信任,但为了改造明月楼使之与外面的大阵相连,反过来干扰大阵使之瘫痪,我还是想问一问:我们几人之间,应当已经恢复了最基本的信任吧?”
信当然是没完全信的,但温滟如不在乎:“自然,我愿意相信你。倒不如说,眼下的情况信不信并不重要,我不打算在信任这件事上浪费时间,反正修行本就逆天而行,哪怕我会因错信而丧命,也怪不得别人——若真能被人如此费尽心机地算计,却既无自觉,又无实力,那我死得不冤。”
“……这不还是没怎么信嘛。”共泓翻了个白眼,“算了,你们都失忆了我也不指望什么——别说失忆,你们就是被夺舍了也都不重要,但你们是我的盟友很重要,我只关心眼前这事儿能不能成,能成就行,别的都与我无关。”
温滟如捋了捋思绪,感觉共泓与天君的关系颇为可疑,直接问:“敢问阁下真身是何方神圣,又与天君有何仇怨?”
共泓嗤笑一声:“鄙人,无封君。争夺天君之位落败逃亡,因败者无封号,便得了这揶揄的名号。”
挺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温滟如扔下一句“失敬,您请自便”,然后拉上还在怀疑人生的无月明去了另一层洞天。
复刻楼外实景的那层是第九楼的洞天,八楼的洞天则是再普通不过的室内一楼。
温滟如随便推开一间房进去,拉了把椅子坐下,沉沉地叹气:“问题大了。”
无月明抱着那只因为被耽误一下便再也没送回日晷的小黄鸡,亦步亦趋地跟着,在她旁边乖乖坐下,显然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也叹气:“没想到共泓就是无封君。”
比起白给的渣男经验包道具包共泓,无封君这个反派属性仅次于魔尊的阴暗男配出场率极高,整个故事哪哪儿都有他兢兢业业干坏事推剧情的身影,其工具性仅次于逐华。
温滟如也有点怀疑人生了,她一只手玩着桌上的瓷杯,一只手托腮,喃喃道:“卜念到底打算在正文埋有多少重要的细节,难道大纲对她来说只是俄罗斯套娃最外面的那层吗?”
……好像还真是,毕竟她的大纲显然不是那种要拿给编辑看的类型。
“算了。”温滟如疲惫地说,“就这样吧,共泓毕竟是阵法师,她这次如果是来帮我们的话,破阵概率总归会更大一点;她要是来给我添堵的……反正她都能在我毫无察觉的前提下靠近阵枢了,我不答应未必有意义。现在我已经不想再纠结这阵究竟是拿来杀谁的了,毕竟我现在连自己到底算不算反派都不清楚。”
本以为逐华仙尊是个凄凄惨惨柔弱无辜的小白花,只能说被冤枉就被冤枉,说被杀就被杀,毫无反抗之力,结果这才过去几天啊,小白花的形象就颠覆成这样了。
如果共泓说的都是真的,那这柔弱的小白花还挺生猛,不仅能把正文剧情里的战力天花板魔尊摁着打,还想反杀孟章,直接给男女主强行捏了个主线出来——
“滟滟,”无月明小心地问,“如果共泓说的都是真的,那你觉得,原剧情里的逐华真的会这么轻易便身死道消了吗?”
好问题。这个问题温滟如从意识到逐华的实力或许在全文都稳居前三时就已经在思考了,但直到跟共泓闲聊结束,她才有了个大概想法。
“细纲里,男女主恢复前世记忆后曾复盘过逐华被杀当天发生的事。”
她指尖轻点桌面,慢吞吞地说,“当日逐华伏诛之后,魔尊与一男子突然出现在青枫浦,似是前来祭拜,很快便离开了——这成了逐华勾结魔族的证据之一。与魔尊同行之人名为照君,卜念给的设定是气质清冷疏离,不少魔族都对他态度极为尊敬,只是戏份不多,后来每次出场都仅仅是来默默捞人善后……”
无月明眨了眨眼,迟疑地说:“刚穿越时,我以为青姑便是照君,毕竟魔族也无阴阳之分,她想用什么性别便用什么,而她既是七魔将之一,那魔族对她的男相恭敬也不足为奇……可根据共泓方才说,青姑应当只有三个名字,而且她也不像会默默捞人的那种魔……好像和清冷疏离也没什么关系。”
“……”温滟如目光有些放空,“这照君,总不会就是逐华吧?”
无月明小声说:“如果卜念大纲里的逐华是假死的话,最可疑的便是照君了。”
考虑到大纲连共泓与无封君是同一人的设定都要瞒着,这猜测也不是不可能,难不成卜念真是个鬼才?
很想评价点什么,但已经被卜念这个鬼才搞得没有吐槽的欲望了。
温滟如无语片刻,决定暂且按原主的计划走——是的,她仍然觉得这应该是穿越而不是失忆,毕竟以她对自己的了解,应该干不出来这种类似于自虐的方式换取孟章关注的事儿,除非还有更多隐情。
其实温滟如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共泓,比如为什么他们这样做就能引起孟章注意,为什么剧情里只出现了百年背景的逐华和无月明在共泓嘴里居然有万年记忆,为什么天君要干的事会毁灭此方世界,他们几个又是站在什么立场操心这件事的……可惜眼下的情况不太适合追根究底,毕竟如果这事的牵扯真有这么大,那也必然不是区区几天几夜就能说清楚的。
之前切磋请共泓指点时,她就边看边警告他们别花太多时间在纠结失忆上,因为自己还需要一整天的时间集中精力调明月楼的阵,如果没能在孟章来之前完成,他们三个即使都从这局中脱身,怕也并非全身而退——天君这阵法十分古怪,比诛仙阵复杂数倍不止,即使以逐华和魔尊这般实力,盲目以蛮力破阵八成是只会先耗尽自己。
“我也没想到天君居然能整出这种阵来,花了不少时间琢磨解法,所以直到现在才进来找逐华。”共泓直接改计划,“考虑到你们俩也失忆了,所以要打孟章这事不做也罢。届时我会尽量给你们找到破阵的点供你们夺取,但能否拿到外面那大阵的控制权就全看你们自己了。另外,夺阵脱困后就立刻逃走吧,孟章的事就先不管了,活下来再说。”
虽然对这家伙无封君的身份颇为在意,但反正也没听起来更合理的方案,温滟如也没多作纠结,便抓紧最后的一天半继续钻研这个世界的道法原理和阵法原理,时不时与无月明交换看法,倒也心态平稳,仿佛明天要上生死考场的不是他们一样。
“江月剑的用法我已大致了解。关于无纤尘……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温滟如说。
她讲话总是这样平静,平静得让人根本感受不出来她这个想法究竟有多大胆。无月明好奇地问:“是什么想法?”
“它似乎如神识一样对剖析万物有奇效,又像各种编辑工具一样,可以轻易切入关键,写入或打入我的指令或灵力。”温滟如想到自己那个想法,就觉得有点过于大胆了,因而有些犹豫,“如果如我设想那般使用无纤尘……”
不巧此时改完明月楼大阵的共泓刚到这层,远远地听到后半句,随口问道:“什么设想?你想对无纤尘做什么?不对,你不是已经给这支笔改名了?”
“没什么,只是在看完阵法初解后产生了一些不太成熟的想法。”温滟如想起当时改名的场景就觉得尴尬,“至于改名……刚失忆那会儿不懂事,后来觉得它原名挺好的,所以给改回来了。”
共泓倒也没刨根问底,她拿出一颗留影珠,打算待到各自脱身后,三人间凭此珠联系,不过刚给完珠子,看着这两人连留影珠怎么用都要人教的样子,共泓就开始后悔了,她才不想当爹当娘一样从头教起。
于是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想法,她试图祸水东引:“要不珠子还是还我吧,我突然想起来,反正司月也会接应你们的,下次再见之前,你们完全可以从她那里把自己想知道的都问清楚……”
“司月?”温滟如把玩着留影珠,一点要还的意思都没有,“她靠得住么?”
“七魔将之天枢,阳明贪狼太星君。”共泓也不好硬抢,悻悻道,“要是她都靠不住,那你们在这世上就没有靠得住的人了——所以问过她可就不要来烦我了,我既不是当说书先生的料,也不是当给人传道受业解惑的先生的料,实在不想跟什么都不记得的你们多讲一句话。”
温滟如垂眸思索司月在大纲中的人设,突然,桌子上那只无人关心的小黄鸡猛地绷直身体,像是被人掐着脖子一样,凄厉大叫:“甲辰年,庚午月,壬戌日,庚戌时,三刻!凶神白虎,吉神无!凶时!日值岁破,大事不宜!大……大……”
它大了半天也没大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共泓脸色一变:“大凶?这又是什么变数……”
她话音未落,洞天便开始震颤,共泓来不及多说,让温滟如立刻赶往九楼阵枢处争夺大阵控制权,自己则匆忙告辞。
与此同时,明月楼外,大地也在震颤,这震颤并不激烈,却令人心悸,不详的感觉笼罩着所有人。
共泓悄然将分神收回,看向高处,上生凝重地传音:[孟章神君于四恶城遇袭,似是受了重伤。]
[四恶城……]共泓皱眉,[居然能重伤神君,这地方果然邪门。]
上生又说:[方才天君传令,要我立刻开启杀阵,你要办的事办妥了?]
[办妥了。]共泓无视闹周围的惊呼,为自己所镇守的这处关窍注入灵力,笃定地说,[阵法已改,有明月楼的阵枢牵制,逐华和魔尊都不会有事。]
上生这才放心地引导观刑人们开启阵法,“诛仙阵”的杀阵立刻开始运转,只是还不见这阵法有何奇妙,共泓瞟了眼天边,见有人匆匆赶到,便故作惊愕地喊:“是司命星君与延寿星君?!”
她的惊呼引得不少观刑人纷纷望向天边,只见东北方位不知何时停驻了云车,一位仪态端庄气质冷峻的女子从中走出,望向上生。
上生向她微微颔首:“司命星君。”而后看向另一位鬼魅一般出现在自己身侧的神色冰冷的青年男子,“延寿星君。”
顿了顿,问:“二位是来做什么的?”
“遵天君调令,协助诛上生星君杀罪仙逐华。”司命目光紧盯大阵,蹙眉说道,“周天有变,孟章神君决意立刻前来此处,天君下令,要在神君赶来之前结束这一切。”
“天君未免有些过分倚重这阵法。”上生皱眉道,“逐华自己便精通阵法,被困这几日,她毫无反抗之意,只怕不知在研究什么,也不知这弑神之阵是否被她找到了生门……”
“上生,慎言。”延寿冷冷地说。
上生提前甩完了锅,此时被打断也不生气,只笑了笑便继续看向明月楼,在她转头的一瞬间,变故陡生,一股极为恐怖的力量沿着大阵向她袭来,若非司命和延寿反应迅速切断她与大阵联系,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说什么来什么。”虽然只感知了一瞬,但那一头传达出的滔天道意还是令人生畏。被自己两位好同僚毫无形象地拖出大阵范围后,上生稍稍花了两息稳住心神,这才心情复杂地说,“多谢两位相助,日后必有回报。”
这一瞬间,青枫浦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阵法反过来框定,除去三位星君之外,其余观刑人皆神色空茫如遭雷击,连避开的机会都没有,如同蛛网上被捆缚的弱小虫豸一般,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几乎全都被瞬间蛮横地拉入阵中幻境。
明月楼楼顶,洞天阵枢显露真身,复杂到让人看一眼便感到头昏脑涨的法阵中心,逐华仙尊高居其上,目光淡漠地抬眼看向三位星君,又意兴阑珊地移开目光,在阵枢上写下最后一笔。
修为低微的紫衣少女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紧张地唤道:“师尊……”
逐华放下笔,本命武器便收归神魂,取而代之的是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她偏过头去,眼中这才稍有了些温度,柔声安慰道:“别怕。”
共泓意思意思地反抗了一下,然后才被拉入阵中幻境,并对着眼前逐华仙尊的虚影感慨:“即使我指点你时曾提过无纤尘的用法,却也没想过你会这样用它……若只是以灵力驱动阵枢,仅能暂时使之失效供你逃脱,但你竟在我之后再次对阵枢加以修改,利用大阵反过来困住观刑人,甚至还将自己的神魂注入其中——逐华,要不是你此举太过多余,我几乎要怀疑你根本没失忆了。”
“过奖。”逐华仙尊虚影微微一笑,“能一眼看出我在做什么,你也不容小觑。既然你我如此心有灵犀,你的道法便借我一观,如何?”
“……”共泓说,“抢劫前不忘过问主人,你这人还怪讲礼节的。”